文/郝譽翔

哀而不傷,靜水流深
——《外出偷馬》


我將《外出偷馬》讀了三遍以上,仔細琢磨每一個字句,每一次都有了新的發現。這並不是說它非常艱澀,如喬埃思(James Joyce)《尤里西斯》一樣的諱澀難解,不,恰恰相反,《外出偷馬》其實再簡單不過了,整本小說幾乎有三分之二以上,都在以不疾不徐的語調,描寫森林的氣味以及砍樹的過程。然而,也正是這樣的不疾不徐,平淡自然,看似隨意回想,但卻是縝密安排,更讓人不禁要驚佩起作者佩爾‧派特森(Per Petterson)的敘事功力。

若是粗心大意的讀者,絕不會發現《外出偷馬》不只在講述森林而已,也絕對不是如同書背的文案所言:「一個夏天早晨,十五歲的傳德和死黨約拿共謀一個秘密偷馬的計畫,但他們萬萬沒想到,這一時的貪玩竟然引發一連串的悲劇……」。其實,悲劇早在他和約拿跑去探險之前就已經發生了,而這也並非「一時的貪玩」而已,而是展現了兩個同齡的小孩在這個夏天,所體驗到的人生殘酷與不完美。故《外出偷馬》並沒有要製造戲劇性的人生高潮,或是一個「故事」而已:它並不是要說「一個」偷馬的故事,而是許多許多的故事相互之間交織融合在一起,難解難分,戰爭、時代、傳統、自然、文明、愛情、友情、親情,乃至於其中最令人動容的,便是父子與母子的關係。也因此,它不再像是「一本小說」了,而更像是我們一輩子綿密複雜的、長長的人生。

也或許因為如此,《外出偷馬》的故事很難再被複述出來,任何的複述或評論,都是把人生簡化成為單一的因果行為,或是把人類的個性和抉擇給化約了之後的結果。正如同小說中所說的:「當你把一些事情說給人聽,一般人都會喜歡,而且會用節制適當的態度,溫和親切的語氣面對你,他們會認為很知道你了——但其實不是,他們知道的是『關於』你的事,他們只認識到事情,不是情感,不是你對事情的看法,不是你怎麼經過,不是你怎麼改變,要作多少決定才變成你現在的模樣,他們所做的是把他們自己的感情、看法和假設填進去,組合成一個跟你幾乎沒有一點關係的全新人生,幫你解套。」

而我之所以要大段引用小說的原文,就在於我雖然讀了三次以上,卻仍然不敢斷言,我「知道」這本小說中的人物到底經歷了什麼事情?我只「知道」:主角傳德在他十五歲那年,也就是一九四八年的夏天,在父親的帶領下,一起離開奧斯陸的家,到一座鄰近瑞典的農村度過夏天,他們合力砍下了許多木材,並且將它們送入河中,隨著水流運到瑞典去,當夏天結束,傳德一個人回到奧斯陸的家中,但他父親卻沒有依約隨後就到——在秋天的末尾,他們收到了父親寄回來的一封信,信上說,感謝他們曾經共度的快樂時光,而他不會再回家來了,這個夏天砍木所賺的錢,他存在瑞典的銀行裡,就權當作給他們母子的生活費,請他們前去領取云云。而小說便結束在傳德與母親一同到瑞典領錢,卻發現瑞典錢幣不能拿回挪威,故母親買了一套新西裝,給傳德穿在身上。但如同作者所言,我們確實「知道」這些事,卻不能夠知道人物的內心情感,就連傳德自己也都不能夠,他的父親、母親、約拿、拉爾司……全都是,他們將一輩子都把陷落在黑暗洞穴裡的秘密,緊緊地帶在身邊,彷彿拿著一支微弱的手電筒,在每一分每一秒都向其中照照,然後又似乎多「知道」(或更迷惘)了一點至關緊要、或根本一點都不值得一哂的細節。

二次世界大戰,是《外出偷馬》的主要背景——傳德的父親在戰爭期間,負責幫地下反抗軍運送文件。而這更增添了父親的神秘色彩,他的在場與不在場,在大時代的動亂流離之下,顯得意義多重而不再只是個人的命運而已。至於傳統生活和大自然森林的環繞,更是這本小說的重要主題,作者屢屢透過傳德年老之後的回憶,以及生活模式的抉擇——他選擇回到森林,遠離被機械主宰的文明生活,獨自離群索居,安靜,從容,耐心,一切都由自己動手親為,砍柴、燒火、煮飯,在體能勞動之間,重新尋回長久以來失落的自我,也重回到了與父親共同生活的那個夏天,全身再度被樹脂濃郁的香味所浸滿,於冷冽的夜中,靜靜坐在石上聆聽河水嘩嘩流過。游森棚在推薦文中寫到:「靜水流深,這是本美麗的書。」確然。哀而不傷,靜水流深,除了美麗,別無所言。

★原文刊載於:大海‧大海:
郝譽翔的部落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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