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方路(馬來西亞作家)

1.
這本微型小說集,黎紫書以她一貫自剖的殘忍,帶著文字虐的些許快感,真實地為我們表演小說家一身練就的不凡武功。

說殘忍是因為在她筆下的小說,都不會有完美結局,這是她慣性的傾向,她書寫的選擇。如果對上了偏愛口味的讀者,會如獲至寶,如果沒有對上,讀者要自討沒趣,甚至拋書而走。但是,相信黎紫書不會介意這兩種讀者,更希望遇上的是以小說文本平心相對的知心人。我不敢說是她的知心人,可以欣慰的是在細細讀這些創作時,仍能以文相待,雖然她是我多年來相熟的文友和同事,她的文字尚輕易引導我淡忘作者的存在,剩下文字與我獨自相視,在這種情況下,更能分享她在文字虐中的些許快感。

我覺得,優秀的小說家都是十分殘忍的,不信你讀芥川龍之介的《羅生門》,你讀美國厄斯金‧考德威爾的《星期六下午》,讀得不寒而慄,魂飛魄散。當然,這不是指黎紫書本身殘忍,而是她選擇面對殘忍的人性,如一個優秀的醫師,選擇面對手術台上血淋淋的肢體、病人和死亡。

她為我們赤裸寫出了人性在不經意中出現的一些細微狀態,例如一個不起眼的痴呆症老人所處的精神狀態,巧妙地對照旁人對痴呆老人所持的心境和態度,在作品中的衝突自然維持了讀者的閱興。

黎紫書是聰明的,選擇殘忍的書寫,把每一件事都寫得不如意,或許人生大致上也如此,無限的缺陷。對原創者來說,這是一種技巧,如漁翁深諳以餌誘魚的功力。可是,她筆鋒下所書寫的傾向,未必是她個人的人生觀。所以,要讀黎紫書的小說,必須做好一些心理準備,要看的是她如何拿捏小說的橋段,分享她的原創快感,而非通過小說文本來對照她的思想傾向。

小說是她的武功身段,殘忍的書寫是她取之不盡的創作泉源。黎紫書說過:「寫作對於我就像睜著眼睛解剖自己,在清醒和痛楚之中發掘許多自己的祕密。那何其殘暴,卻又有著自虐的快感。至此我確知自己像老鼠一樣的個性,總要在陰暗和潮濕之中才能得到存在的自覺……」

這麼說來,身為小說家,黎紫書早已比常人晉入到另一種觀察人性的層面了。

2.
這本微型小說集,部分作品收錄在她的第一本微型小說集《微型黎紫書》,主要發表在一九九六年和二○○五年,剛好呈現出相隔十年間的寫作風格。這兩個階段的作品,或許不能說是她最重要的創作成果,更貼切說是她在完成重要作品時期的一些保暖之作。
就像看她起跑衝刺前的暖身操,一種維持熱身的狀態。

她的小說成就大致上都集中在兩本短篇小說集,包括《天國之門》和《山瘟》,為馬華小說創作開拓新境。她對文字的追索和執著,也成功建立自己的書寫體系。

這本微型小說集,處理的課題枝節紛繁,包括家庭問題〈失去的童年〉、〈懲罰〉;懸疑書寫〈錯體〉,車禍死亡者進入了錯體,顛倒敘述技巧;〈人寰〉寫得最有張力,沉穩,逝者和生者的相遇與相背而去;多篇處理老人痴呆症,如〈春藥〉、〈阿爺的木瓜樹〉;淡泊親情〈忌辰〉、〈心結〉;墮胎問題〈聖手〉、婚姻問題〈重婚婦女〉、〈車禍〉、〈這鄉這鎮這城〉;童年陰影,被虐待者〈哭與烙印〉;〈後來〉寫出賣光碟的耳環仔半生際遇,後來竟如畫家梵谷割耳發瘋,讀得令人生畏;〈這一生〉,寫出女人一生連環圖,以雨串場,細細說來命運的寫照……。

多數作品都有完整的結構和情節,而且刻意避開她在短篇小說中慣用綺麗的詞藻,反道而行,以更寫實的手法來表演她的小說功力。

3.
文學是我和黎紫書對打過的擂台,也是我們相識的橋梁,在同一個橋梁看過不同的潮水,在同一個擂台打出不同的成果。這些年來,我似乎早被她打落台下,成了一個看熱鬧的觀眾。

黎紫書似乎在擂台上愈打愈勇,看得我眼花撩亂。有時覺得負氣,她囊括了整個時期的所有文學光環;有時覺得高興,彷彿在同一代的武林江湖,見識了真正的高手,是一種可遇不可求的機緣。

黎紫書的小說是傾向文體家書寫的模式,這在她的短篇創作中得到更好的詮釋,微型小說於她則捨棄這種書寫方式,以迫近現實的書寫體,筆尖揭挖人性,赤裸紙上,活活搬弄在讀者眼前。

她說過:「寫作真是一件快樂的事,儘管手中的筆因實力的限制,常常無法超越自我,但是在寫作的過程中,我確實感到自己的靈魂是自由而超脫的……」這麼說來,她筆尖下的小說雖然不快樂,卻在文字自虐中得到快感。

對她來說,這本微型小說集也許不是集大成之作,更像是玉成後的邊紋。相信她明白,如果要持續往這文類發展,必定會設法尋求新的創作手法,不只通過微型小說的題材陳述人性現象的存在,而會涉入另一層次的技巧,探討人性現象如何存在,為何存在……可能得借助美學審視、哲學性的思維和宗教情懷,使作品更力透紙背,藝術性更臻完美。

這些話,說給黎紫書聽,也說給自己聽,因為我相信文字是我和黎紫書一生的宿命,必定窮其一生追索,尚不確定最終是否可登彼岸。

無巧不成書 簡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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