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正偉,一九七八年生。聽音樂散步、寫字、拍照、找朋友玩的地球人。雖然所有美好只是經過,還是想知道太陽自高處屋頂露出,晒映下來當時,抬頭看的那個人心裡想到什麼;還是想知道,憑藉寫字往前,究竟能走到什麼地方。 散文作品曾入選《98年散文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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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正偉談《可是美麗的人(都)死掉了》
《可是美麗的人(都)死掉了》也許算是自己孤獨的軌跡。大概表達城市變幻美麗裡,想尋找的一點點沉溺光暈。我是容易感到自卑的人,因為右臉先天性顏面神經末梢痲痺。書寫並沒有成為自己的救贖,相反的,在每次寫下感想的過程裡,都是滿滿挫敗不安的憂鬱,甚至不懂寫下這些字的意義。這本書「壞掉」了,所以閱讀時不可能拯救任何人脫離於當下任何辛苦與悲傷;也許我也只是想說:「嘿,沒關係,我也壞掉了。」

※內文搶鮮看:郭正偉/療癒系 火宅燃燒的夏天(摘錄)

失眠前的最後一場夢是這樣的。

小男孩戴著橘黃色校帽,卡通圖案的書包因為沉重,兩條背帶微微壓陷進皮膚,汗滴淺淺滲出,亮閃閃的。透明水壺還裝著過半的清水,斜斜掛在身上搖搖晃晃。

放學午後的陽光正盛,他抬起頭盯著讓人發昏的藍天,世界是小學作業簿上四四方方的字格等待填滿,有一些難耐,也理所當然的愉快。發呆之際,猛地,小男孩被推了一把跌在地上,一群小朋友們氣燄正高在旁訕笑。

「吐他!吐他!」小朋友中,高頭大馬的頭頭兒站出來,吐了一口口水在他身上,結結實實的暴力聲響。

「你幹什麼呀?你!」小男孩沒怎麼害怕,只是回應得措手不及。

「誰教你長得這麼好笑。」

喧囂之後,那些人又退散去。

小男孩緩緩爬起來,恍惚佇立街邊,懷疑起這一切的真實。他站在炎熱狂燒的夏天,有一種逃不掉的恐懼,悄悄輕聲伺機燃燒他的人生。小男孩不哭,只是冷眼觀看自己陷入一座看似烈火熊熊的火宅,一個人。

千篇一律的噩夢,自我小學時期一直搬演到大學、退伍,長大成人出社會。從原本幾年、幾個月的週期,居然隨著年紀越長越見頻頻,每隔幾天,黑夜就會自發地協助我再重新溫習一遍這些曾經真實發生,無力抵抗的事件。

然後驚醒,再睡不下。

現實人生中早就成年的我,面對這些單純、枯燥,根本稱不上是驚悚的傷害情節,有什麼好害怕?可是自己只有十一歲啊,在那麼孤絕的夢的輪迴裡面逃不開。

決定搬回老家後,情況顯然更糟,我開始天天進入相同夢境。恐懼它緊握住刀,反覆在睡眠與清醒間鞦韆般來回搖動,鋒芒太利,一吋吋刨刮切割,緩慢挖掘開自己意志組裝保護成的外殼,彷彿就等著擺盪停止,準備拉扯出剝卻皮膚之後,汩著鮮紅色血水軟嫩蠕動肉的痛楚。

在靜默得所有的人都沉沉入睡,幾近時間停滯的屋子裡頭;在預知成真,自己就要瀕臨分崩頹壞之前,我終於再也無法入睡。

三十歲的自己,既失業,也失去了睡眠的能力。我困在四壁空盪,黯淡得連光都透不進的房間之中,像一隻被封印束縛在原地的鬼。

剛上國中的時候,父親在城郊買下這棟透天屋子。房屋與房屋之間隔出的寬大防火巷距離,是好幾畝農田相連的綠意,要騎上單車,穿過小徑,才遇得到借鹽買蔥談八卦的鄰居,敦親睦鄰。白天,我得花兩個小時轉三班客運,到城中心的國中上課,放學,再悠悠晃晃地獨自轉三班車回家。

一個人待在耳機之後自顧自隔絕開流轉不停的車陣,曾是整個世界裡最平靜無虞,唯一的安穩。錄音機咔啦咔啦的齒輪聲、封面印刷甜美偶像的盜版英文專輯、車上紅色墨綠深藍書包們交疊校服晃動的影子。從人車擁擠來去霓虹路面的熱鬧,一路前行,回到僅留下昏黃街燈映照,純色黑夜的農田。
在這片廣袤無際的田野邊,我學會安於一人的孤獨。

睡眠驀然消失已過幾天的夜,我靠在窗台,點燃菸,想起年少的一點心事,煙霧飄搖,夏夜被蒸騰得更悶熱了些。熄燈的屋子是一枚黑洞,沒有光。白日吸附過的所有炎熱、聲響、話語、記憶,此刻都在洞裡面流動徘徊,滿滿地,壓迫清醒無眠的人。

我捻熄菸頭走出房間,父母睡了。

舊式透天房屋是三層樓的設計,主臥室與其他房間都在三樓。我悄悄沿階梯而下,看見廚房靠在陽台邊,被曬進的月光染成淡淡鵝黃顏色,一層薄薄淺淺的灰。我的影子被溫柔安放在餐桌上,靜默得如同青春期每天固定的四人晚餐。

下班還得趕回家煮飯的母親,脾氣很大,跟著蔥薑蒜在熱氣裡窮攪和;父親偶爾上樓喃喃抱怨她太晚回家或是晚餐太遲,又下樓顧店;弟弟還在用功他的模範兒童獎,而我正偷偷摸摸在無光的田邊跟阿炯抽完一根菸,嚼著口香糖準備回家。

四個人沉默以對的相聚各懷心情,誰也不輕易開口,是牽一髮動全身,緊張兮兮的晚餐時光。
月光隱隱移動,餐桌上的影子朝左移了些,空出右邊的位置,等著什麼人並靠過來,像那時候。
「嘿。」公車剛剛離開,被車燈點亮的柏油馬路,立時恢復成街燈的暗黃。有人朝我這邊走來,兩個人的影子拉了很長。

我轉頭看,是個年紀看起來跟自己差不多的男生,「你是誰?」

「你不知道我嗎?我去過你家啊,你還看過我。」男孩瞪著眼,字句裡ㄓㄗㄣㄤ不分,不捲舌的固執。

我偏過頭想了想,沒有任何印象。

「這片田是我家的啊。」男孩指了指月光下剛萌芽的農田:「我爸還常到你家跟你爸泡茶。」

阿炯,是童伯伯的小孩。我繼續往回家的路走著,阿炯默默跟在身邊。

「唉,你的臉怎麼了?」他終於打破沉默。

聽見問題的時候,我頓了頓,許久沒被追問,反而不懂如何解釋了。清清喉嚨,假裝風輕雲淡的答案:「天生的。」

「右臉顏面神經末梢麻痺」,這是醫學名詞,用來形容自己的症狀。因為神經末梢麻痺的原因,我的右臉天生無法動作。不論說話,微笑、忿怒,都是對立兩半的臉。醫生揣測大概是脫離母體時,在產道延滯太久,以至於壓迫我原本良好的神經,殘缺得很明顯。「歪嘴」、「大小眼」,這些綽號很快地就跟著自己一起生活。

沒有人會真的開口詢問我關於這病症的緣由,他們只是暗暗好奇,盯看、揣測,然後選擇嘲笑、攻擊,或是同情、悲憐。小學數學課,老師拿著我剛剛好及格的考卷走來身邊,大聲地罵:「你長這樣,還不用功、聰明一點,你丟不丟臉!」

我沒有回家哭訴,只是那天以後,不再寫作業,不繳功課,每天被叫到講台上體罰,遭同學欺負。不過,無所謂。我已經把自己隔離起來,無所謂。

「唉,我們做朋友好不好啊?」

「為什麼?」

「因為我想找人一起抽菸。」

我點點頭。用一根菸,阿炯跟我做了朋友。

阿炯很會畫畫,課業繁重的教科書與考卷背面,繪滿他對生活的意見,煩躁不耐的讀書倦怠,以及青春期性慾高漲的裸露,用來抵抗整個高壓受制的國中生活。不過,比起長大當畫家,阿炯更想繼承童伯伯的農地,好好當一個農夫。

種植一畝田得用多少農藥;休耕時該種什麼養地;買什麼肥料回來,可以自己調配出更多的分量,阿炯早已經擁有一套專業的耕作計畫,只可惜童伯伯從來也沒有把自己小孩的聰明想法放在心上。

放學夜裡,我們肩並肩讓影子靠得很近,近得彷彿包覆在一雙翅膀裡,撐開,我們就能自由飛翔在黑夜滿佈的星座邊上,跨過各自的抑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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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Aquarius0601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