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宥勳,1988年生,現為耕莘寫作會成員,就讀於清華大學台灣文學研究所。常常在各種自相矛盾的狀態裡游移:社會學理論與文學寫作、口舌之快與甜言蜜語、驕傲自負與卑躬屈膝、百年孤寂和實況野球。游移後來變成定居之所,也就習慣了這種融會貫通的矛盾。

高中、大學分別橫掃校內文學獎,為建國中學紅樓文學獎、清華大學月涵文學獎三項得主。高三以〈晚安,兒子〉榮獲台積電青年文學獎推薦發表,評審楊照在決審紀錄中表示:「他已經準備好寫小說了。」

曾獲林榮三文學獎、林語堂文學獎、竹塹文學獎、枋橋文學獎、竹韻輕揚文學獎、全國學生文學獎等,其中全國學生文學獎一舉更拿下小說、散文雙料獎項。

Email:chuck158207@hotmail.com

朱宥勳談《誤遞》
他常常忘記怎麼說話,忘記要說話,要對誰說話……
他行走生活,一如常人。有的時候他會悲傷,有的時候不知道怎麼面對情人,更多時候和家人隔著冰峽遙遙相望,不過一切仍然一如常人。他有一些狂熱,以及許多瑣碎的知識,但他的耐心和天分還是讓他一如常人。直到有一天,他突然發現了說謊的樂趣,很驚喜地發現說謊比說話有更多聽眾。
於是他開始說謊:關於常人漫長的尋常生活,以及一生一瞬突發的不尋常傷感……


※內文搶鮮看:朱宥勳/戰神系 倒數零點四三二秒
(摘錄)

以膝蓋下緣到腋下大概十顆棒球的長度為長,六顆棒球並排起來為寬,會組成一個狹長的長方形。那比例看起來有點像是加路蘭風景區裡的紀念碑,碑後是一道兩公里左右的斷崖,再下去就是碑上所說「東部最美的海岸線」。但是今夜,在這座難得啟用的棒球場裡,加路蘭一點都不重要。全場的幾千隻眼睛關注的狹長長方形是那介於投手與捕手之間,主宰整場比賽的隱形方框:好球帶。

我反剪著雙手,站在看台區。再過一個多小時,這座棒球場將迎接今年的第一場比賽。我所站著的地方會有人潮來來往往,牽著小孩的母親,還未脫去制服的高中情侶,面色如手上的酒瓶一般暗赭的中年人。

天色還沒暗下來,而我記得琪對我說:「天黑的時候要回來陪我。」

其實,世界上每個地方的好球帶是不一樣的。在棒球的故鄉美國,好球帶比較沒有那麼長,角度也比較低;而日本職棒的好球帶略略呈梯形,底部比頂部各寬了一顆球左右。有些缺乏自信的打者站上打擊區的時候,會把身體蜷曲起來,讓好球帶更小,讓投手更難瞄準。

一位今天晚上即將登場的強打者曾有一句名言,當記者在他與強敵決戰的前夕,問他怎麼應對明天的比賽的時候,他說:「再快的球,也是得通過好球帶的。」

我已經很久沒有在他的比賽執勤過了,事實上是,我已經很久沒有在比賽裡執勤了。球季開打的這三、四個月來,我每天早上都用肩膀頂開外野側邊的鐵門,拍掉身上沾染的鐵鏽,開始一整天的整理。我駕駛後方掛著沉重刮杓的電動車,在內野裡來回輾壓,直到紅土平坦得像晴朗的湖面為止。將近正午的時候,我會調校好割草機的刃片,確保外野的草皮永遠維持在最適中的高度,不會糾纏球員的釘鞋,飛身撲滑的時候也不會被碎石塊擦傷。如果遇到雨天,我會開好幾趟車從倉庫載來紅土,一待雨停、排水完畢,就整包整包地覆上去。

每當我抬起頭,感覺陽光沿著汗滴鑽進領子裡的時候,我便會有種錯覺,也許這是我一個人的球場,這世界上沒有其他人知道。

琪向她的朋友們這樣介紹我:「他是開棒球場的!」

我聽到這話總會有點侷促,也許是因為,我沒有辦法讓我的妻子用平凡的方式介紹我的職業吧。

有的時候我會和她說:「妳可以說我在球隊裡面工作呀。」

「喔?」她側過臉,似笑非笑:「真的啊?那如果他們問我,你是哪一支球隊的呢?」

我並不屬於任何一支球隊,我屬於球場。我一年只會見到我的上司兩次,就是縣政府新春團拜的時候,和尾牙的時候。沒有比賽的日子裡我沒有同事,比賽的那天我會忙得像是舉辦宴會的主人。只有我知道每一道門的鑰匙在哪裡,外野的聚光燈怎麼開,售票室的第三個燈泡幾年來都不會亮。

我不是在說我有多孤獨,我的工作有多沉悶。我很喜歡我的工作,我喜歡待在球場裡,累的時候就坐在空無一人的球員休息室,讓腦袋反覆播放著昨晚和琪的對話。有的時候我會非常非常想念琪,拿起手機撥打給她,問她好不好,學各種小動物的叫聲逗她笑。

她偶爾會問我:「今天晚上有沒有比賽?」

今年夏天,中央山脈以東照例乾得沒有什麼雨,而比雨水更稀少的是棒球比賽。我依然辛勤地保養著球場,然而球季開打了將近四個月,仍沒有一支球隊願意來這裡比賽。他們以前就不太願意來了,車程太遠,來回一趟對球員的體力是很大的損耗,而且長途坐車會讓球員的肌肉僵硬,容易受傷。可是從來沒有這樣的,棒球季不過七、八個月,過了一半都還沒有來過這裡。我為這座球場感到寂寞。它不是全世界最好、最漂亮的棒球場,卻絕對是東海岸最棒的球場,但每日裡就只有我一個觀眾,坐在它裡面,沒有歡呼與掌聲,只有我踽踽的碎聲:「快了,他們很快就會答應了。」

比賽晚上七點才會開打,下午四點左右,兩隊的球員陸續開始進場練習,後援會也開始測試大鼓、音響和麥克風。來台灣比賽的外國球員常常都很驚奇;他們常常在幾萬名觀眾面前奔跑、擺臂,可是卻沒有台灣五千名觀眾所製造出來的聲音大。後援會各種帶動氣氛的工具就不說了,觀眾手上敲著加油棒,鳴氣笛、吹哨子……我熱愛這種躁動不安的歡樂氣氛,一切的聲音在空氣裡碰撞壓縮,彷彿有什麼不滿要劃破平凡的日常生活,噴灑出來。而在吵雜裡,我知道我是少數冷靜的觀察者。

第一次帶琪來看球的時候,她興奮地隨著場上的變化大笑、尖叫、響亮地嘆氣。

我喜歡這樣的氣氛,但我從未加入。

在我心中,等待的是更為細微的事物。我和我的球場難得才能遇上一場比賽,它用修整已久的平坦內野和翠綠外野記住那些敏捷和爆發力,而我只能依賴肉眼。所有器材、燈光都安定停頓之後,我會在外野觀眾席找個地方坐下來,抽出琪暱稱為「日記本」的小筆記本,開始逐球、逐球地記錄。

S 135 外角高直球
B 137 外角偏外直球
B 137 外角偏低直球
F 122 內角曲球擦棒界外
F 116 外角變速球擦棒界外……


S是好球,B是壞球,F是界外球。我在場邊塗寫,彷彿是來此尋找潛力新秀的球探。棒球場上,有一些事情很容易看見,比如第四棒打者將小白球揮過天際,送出一支三分全壘打;比如投手將一百四十五公里的凌厲速球塞進好球帶,三振打者;比如外野手奮力撲球,球卻打在手套裡彈出來。這是大部分觀眾心目中的比賽內容,然而對我來說,真正發生的事情是:從第一局到第四局,投手的平均球速已經由一百四十三公里降到了一百三十七公里,球進入好球帶的位置也不再能貼著膝蓋的下緣,而是慢慢飄高到小腹的位置。變高、變慢的球被狙擊是理所當然的。某位打者上場的時候,外野手們悄悄向左邊移動了三步左右——這會釀成大禍,這位打者可以隨心所欲地把球擊向球場中的任何空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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