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瓶書BAR

文／爵士

從小到大，我就愛看鬼片，喜歡看鬼故事，更喜歡聽朋友講他們撞鬼的親身遭遇，即使已經被嚇得頭皮發麻，我也會覺得不過癮，大喊不夠。這種既怕又愛、近乎自虐的行為，連我自己也不太懂，唯一能解釋的，或許就是我從來沒有過靈異的經驗，更沒遇過「鬼」。

「有，你絕對有！」當大姐聽到我說自己沒見過鬼時，立刻反駁，但我不明白她為何這麼斬釘截鐵。雖然在我們家要論撞鬼經驗，她絕對是最多的，可是也不致於能夠否定我的經驗吧。

「而且當時，我在場。」她又說。

哇，這麼說，是她把鬼招來了。可是，我真的完全沒這個印象，怎麼連自己遇過鬼，這麼重大、可以留到往後不停拿來說嘴的經驗，我竟然沒有半點印象！

姐看我還在嘻皮笑臉，立刻收起笑容，僵起了臉。這是她每次要講什麼祕密才會有的表情，因此我知道，她不是在跟我開玩笑，她是講真的。

「你記得小時候，我們常待在奶奶的宿舍等爸媽回來嗎？」姐說。

我當然記得，也永遠不會忘記那間日式房子。它就位在鬧區裡台灣銀行後面的靜巷中。從銀行後門，經過一個網球場，便進入一條不窄的巷子，其兩側各有兩間百來坪的日式建築，是銀行行員的宿舍。由於房子是日據時代留存下來的，自然少不了各種靈異傳說。而姐的這句話，等於打開了我某個記憶區塊，我聽多了那房子的鬼影鬼事，因此這下子，真的再也嬉笑不起來，只覺得身體一陣發麻。

姐說，那是她國一暑假的一個週末夜晚，爸媽去參加宴會，照例把我們託給奶奶，但奶奶那一天跟朋友也有活動，在一時找不到人陪伴的情形下，便要大姐負責照顧我們幾個，並且約法三章：絕不能弄亂她的房子。

為了便於管理，大姐把我們全集中到寢間，規定我們除了上廁所外，只能待在這個舖了十帖榻榻米大小的空間裡。那一晚，最吸引我們的玩意兒，就是錄音機。我們拿出昭和演歌、流行國語歌的帶子不停播放，還披著被單學電視上的歌星載歌載舞。聽得最多次的就是當時流行的那首「民國六十六年在台北」。

「噢，我記得了，那歌明明是唱來激勵人的，但我們越聽越覺得很像鬼歌……」我說，並且記起了那些大人不在的夜裡，我們都在奶奶家裡做了什麼事。

「不是啦，那是因為那卷帶子被我們一直聽，又亂轉，好像聽壞了。反正那一晚，最後是錄音帶絞帶了——」大姐說到這裡，我想起來了，那時似乎也快十二點了，二姐一看到絞帶，就想嚇我們，說有人告訴她，這是有「不知名」的東西在我們旁邊。但沒想到，她這麼一說，沒嚇到人，反而讓我們幾個更想製造恐怖氣氛。我立刻提議，乾脆把燈全部關掉，來講鬼故事。

接下來，便是我們幾個姐妹圍成一圈，有鬼故事的就講，沒有故事的（像五、六歲的小妹）就只管聽著。但很奇怪，明明是酷暑的夜裡，我們每個人卻各披著一條被單，縮在被子裡。

記得當時的氣氛相當詭異，屋裡一片暗，只有從花園立燈射進的微微燈光，但我們誰也沒說要再把燈打開，就這麼一直東說西扯，直到十二點多時，突然，姐妹裡不知是誰「啊」了一聲，說聽到有人開啟玄關的那道門。

我們所有人立刻不再說話，互相看著彼此，等著門鎖再次轉動的聲音。妹很小聲地說，是奶奶嗎？姐不吭一聲拚命搖頭。但我們心裡都知道，那絕不是家裡任何一個大人。因為那門是這屋子的第二道門，如果有人回來，必然先開啟第一道大門，然後花上十幾二十步走過花園，才會來到主屋的位置。以往，大人進行這整個動作，絕對會被我們幾個耳尖的小孩聽到，但這次，竟然一反往常！

一下子後，門鎖又被轉動了。我們都看到了彼此的不安，在來不及詢問大姐下一步該怎麼做時，飛速地各自拉著被子，整個人縮進被子裡了。

「對，你們全部的人都有被子躲，就剩我一個人沒有。我一直拉你的被子，可是你裹得好緊，也沒回我，我只好捱著你，縮在你旁邊……」姐說，「這時我聽到有腳步踩上玄關的木頭階梯，然後踩過餐廳的木頭地板，到了往浴室的通道時就停了。」

「所以，腳步聲是家裡哪個大人發出的嗎？」我問。

姐搖搖頭，說：「我聽到腳步聲停止時，有偷偷睜開眼，但，什麼都沒看到。」

「啊，所以沒有人，是我們都聽錯了？」我又問。

「不是。有人，但這個人是跟我們不同時代的……在我發現眼前沒半個人，什麼都沒看到時，我立刻轉頭——就在我們待的這個榻榻米寢室，在你旁邊，應該說，是離你最近了，有個穿著日本和服的女人站在那裡。我先是看到她的下擺，然後往上看，發現她也看著我——不對，不能說她看著我，因為我看不到她的眼睛，那張臉好白好白，是平的，沒有五官，但我知道眼睛的地方是正對著我……然後，我看不到她的腳，感覺她像一片紙，透明的紙，這麼飄過來，越飄越近，離我越來越近，我好怕，我拼命拍你，你沒反應，我又拉你的被子，這次終於拉開了，我立刻把頭埋進去，才發現你根本已經睡死了！……」

姐又說，她後來是怎麼嚇昏，怎麼不知不覺睡著了，但我完全沒仔細在聽，只是一直想著我的身體，也許在那個日本女人靠近姐姐時被踩過，或掃過——但是另一方面，也感到有點惋惜：就在那一晚，在離鬼最近的那一刻，我怎麼就睡著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