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總要開始——馬華當代小說選(2004-2012)搶先看~~PartⅡ

無限寂靜的時光(下)

文/龔萬輝

因為夢本來就是沒有聲音的啊。誰會聽過夢裡的聲音呢?他說。卻不想那天早上,他和妻起床刷牙,如同往常複診,才發現原本心跳緩慢的小貝比已經全然聽測不到任何心臟跳動的聲音。像是一艘故障的潛艇,在羊水之中無重力地漂浮,漸漸下沉在萬呎的深淵,已沒有了任何的回音。妻那時仍不聽醫生勸告,一心要等待孩子醒來。「因為這個小孩本來就什麼事都慢半拍的啊。」然而時間的碼錶被按停了,妻體內的胚胎已然不會再繼續長大。他想像那枚晶瑩透明的拳頭大小的屍體(可以看透它的血管、臟器,甚至還拖著一條小指那樣的小尾巴),在溫暖的羊水裡,像漂浮在宇宙無垠之黑暗中,終究會在蕩漾無光的停滯時間裡慢慢慢慢地化膿腐壞。

妻在手術之後回家,躺在床上坐小月。他把房間的窗簾攏上,那一段光度被刻意調暗的日子,像被無限延長至今。新屋來不及布置,仍是當初剛搬來不久的糟亂模樣,他即開始忙碌著為妻子燉補藥、洗衣,照顧妻的日常起居。只是妻子變得格外靜默,不再和他如往日聊天。後來他漸漸發覺妻子總是吃了止痛藥之後,就深陷綿長的睡眠。有時他下班了,拎著打包回來的晚餐回家,屋子仍一片黑暗,無人把燈打開。他走進房間看見妻仍沉睡不起,就湊近喚她名字,輕輕拍她的臉頰。妻這才艱難掀動眼皮,撐起身子,連打著呵欠,像是歷經了一埸太長的夢,現實反而陌生。妻望著他許久,又瞇起眼望了房間四周的一片晃亮,恍惚不知置身何處。停藥之後,妻子仍然常常一睡不知時日,不知從哪一刻開始,就陷入長睡不醒的時光裡,不吃不喝,如結繭冬眠的蟲類。像和妻之間從此相隔了一層無可穿越的膜,他一個人站在光亮的屋子之中,有什麼離他愈遠了。一日一日,他獨自漸漸習慣了寂靜的時光,漸漸習慣了妻子夜裡一陣一陣磨牙的細瑣聲音。那嗤嗤咯咯的聲音,彷彿只有他能聽見,像是妻子對他唯一的絮語。

「那時,我們都曾經在這座盆地城市的邊上,看著夜空中的煙火如朵朵曇花綻開。」

他想起他和妻第一次正式約會的時候,正是一年的最後一天,他開著他的靈鹿小車,載著少女妻要去雙子塔跨年倒數看煙火。小車顯得寒傖侷促,但少女妻正坐在他的身邊,好幾次他伸手換檔的時候,幾乎就要碰到妻的白瓷一樣的右手,讓他心底按捺不住急躁又緊張。然而像是有什麼細節又出差錯了,他錯過了一次左轉再回不到原路,車子駛到高架公路,再下去的時候就堵塞在恍若看不見盡頭的漫長車龍之中,舉目望去一整條公路皆是車尾紅燈閃爍的幻麗奇景。他們進退不得,車子以寸尺的速度緩緩推進,而車上的收音機早就壞掉了,少女妻手撐著下巴,側著臉看去窗外景物,而他為了讓氣氛維持剛才「要一起去看煙火囉」那樣的熱絡,開始叨叨絮絮地說起他以前念美術學院時的種種故事。他說他那時候在秋傑路附近的店屋樓上租房,早上走路就可以到學校去。但你知道,那樣的地方,他剛開學就被學長帶去附近的小巷子裡「看人妖」。那臭水溝發酵和尿騷氣味混雜的巷弄裡,有許多印度人打著氣燈,擺地攤賣壯陽藥。而巷子二樓的後窗,那些女人(她們原本皆是男身)袒露著她們的雙乳,以俯瞰的姿態看著過往路人,讓他不敢抬頭直視。

他說,那時候,他在店屋樓下的雜飯檔打包午餐,會看見一個老年而邋遢臃腫的女人,和他站在一起打飯。那個女人如此難看,紋眉經年褪色成墨綠色,且還留著隔夜未卸妝的青藍色眼影,卻穿著寬鬆洗舊了的破T恤。他知道那是晚上街角暗影之中的老妓,不想卻在日光下如此靠近地端詳著她的種種細節。總是那樣的時刻,他會覺得自己走進了這座城市幽微的皺褶之中,像手指輕劃在粉牆上的種種奇異觸感。但妻並沒有應答他,卻突然指著車窗外對他說:「你看!」他湊去少女妻座位的那扇窗,看去那個方向,隔著一層玻璃,看見遠處的煙火朵朵像無聲電影那樣,安靜又繁麗地不斷不斷在夜空上開放復又幻滅,像是永遠都不會結束那樣。那時他和少女妻靠得那麼近,甚至看得見妻的眼瞳映著燈火流轉的折光,他終於鼓起勇氣牽住了妻子的手。

他此刻握著妻子的手,仔細感受指尖那端傳來的溫度。他輕揉著妻子手指的骨節,指甲摳弄骨節上結著皺痕的皮膚,像默讀一行無解的古老文字。一日辛勞,他有些疲累了,索性就躺臥在妻子的床上,把身體縮起來,屈著腿,像一個孩子依偎在妻的身邊。妻子仍在恍若無限漫長的沉睡,他抬起頭,盯著妻微微顫動的眼睫毛,在心底數算一二三,想像妻會不會在下一刻就突然睜開眼睛。一,二,三。時光卻彷彿依然停滯於此。他想,已經有多久沒有這麼仔細地看著妻了?他側過身,伸手環抱妻子,隔著單薄的睡衣,他撫摸著妻子的身體,手掌在丘巒之間起伏,緩慢而小心翼翼,像是撫摸一隻擱淺在沙灘上的海豚。

妻子仍然緊閉著眼睛,持續著勻稱的呼吸,彷彿正在默許著他。他屏息把手伸進妻子的睡衣裡,搓揉妻的乳房,指尖仍然可以感觸到飽實的乳蒂如花蕊挺立。他掀起了妻子的睡衣,把妻子的雙手舉起來,讓睡衣從手臂脫去。白皙的肉體在日光燈底下蒼白又耀眼,薄膜般的皮膚底下隱現著青綠的靜脈。他撫摸妻的頭髮、臉頰、頸項、鎖骨……,惡戲地搔弄著妻子的胳肢窩。以前妻子最是怕癢,如今她卻全無迴避。那腋下地方,已經長滿了茂密的茸毛而無人剃理乾淨。

他的手指在妻子光滑接近透明的身上遊走,在妻的肚臍裡輕輕地打轉,那凹洞如神祕糾結的入口,總是讓他無法想像,那裡原本連結著另外一個幼小之生命,如今卻像失去指涉的纜繩,繫著體腔之內一整片的空無。他順著肚臍而下,至妻子的私處,手指伸進了棉質的內褲底下,在叢毛之中撥弄。他時而遲疑,像是一次犯規的冒險。他小心地撥開那些糾結捲曲的毛髮,伸進隱藏在黑色毛叢之中的肉縫,那柔軟複雜的皺褶之間卻乾澀如同粗礪的一幅巨牆。無法進入。他停止了摸索,抬起頭看著妻子,裸裎的妻子仍在側頭沉睡,深陷夢中,像一尊瓷白的雕像,原本勃勃燃起的慾望驟然熄滅,羞愧且沮喪地緩緩垂老。

再也無法進入了。

他發現妻子的身影正在慢慢地稀薄,彷彿錯覺了自己可以穿過妻發出螢光的肉體,透視到床單的圖案。嗤嗤咯咯,嗤嗤咯咯。那細微的聲響此刻又自寂靜中浮泛出來。他湊近妻的臉看她,想是妻子又在磨牙,卻發現那細瑣煩躁不住的咀嚼聲來自屋子的各處,從木條砌成的地板,紙箱的背後,掩蓋了水漬的天花板和牆壁之中流瀉出來,無處不在。

他從床上起身,耳朵貼著房間的牆壁,那啃嚼的聲音像是暗湧匯集,愈來愈巨大。他踩過房間的木嵌地板,原本已經用萬能膠帶黏好的小木條又鬆脫出來,低下頭才看見,地板內裡的木質早就已經被啃蝕朽壞,冒現出密密麻麻扭動的白蟻。

他費力地移開堆置在房間裡的紙皮箱,發現靠在牆壁的箱子背後,那陰暗隙縫之間,不知什麼時候開始,滿布一道一道土色的泥腸隧道。用手指劃去那些凝結交錯的泥線,就有一隻一隻米粒大小、半透明的白蟻從土腸之中跌落出來,在地上慌亂竄走。似乎在某個被遺忘的時刻,房子就悄悄地滋長了白蟻。但那白蟻之多,啃著木質的一切,發出細瑣又洶湧的噪音,讓他自心底浮現了奇異的幻念:或許他身處的公寓,落地窗外那些毗鄰矗立的樓層,其實早都一點一點地悄然被鏤空成單薄而脆弱的空殼紙盒。只要輕輕搖晃,就會砰然粉碎、倒塌。這一切都顯得太虛浮,像夢一樣太不牢靠了。
他俯身打開那些紙箱,想找殺蟲劑,然而在那堆搬家以來未曾整理過的雜物裡,如今翻來翻去,卻怎樣也找不到。他隨手從紙箱裡拿出一柄螺絲起子,用鑽頭一一碾死爬在牆上的白蟻。那些米白透明的白蟻出乎意料地柔軟脆弱,毫無抵抗,就一隻一隻噗滋噗滋爆肚死去。白蟻見光之後,毫無方向感地四處竄逃,他有些負氣,手拿著螺絲起子在牆上亂戳,不想一下太過用力,卻把房間的粉牆給戳穿了一個小洞。

他疑惑了一刻,不曾想過那牆壁竟如此脆弱,彷彿在白蟻日夜鑽營之下,整面牆只剩下薄薄的外層白灰。他敲了一敲那牆面,只有一下下空空洞洞的聲音。穿過這個洞,會是隔壁的房間?還是他所無從想像的未知深處?那個小洞在白色的牆上格外顯眼。他伸出手指往洞裡頭摳,一些白灰粉就飄落下來,間夾著幾隻落單的白蟻。他此刻或許更想知道那個洞的後面是什麼,於是用螺絲起子往洞口刺戳,想把那洞弄大一點。弄了一陣,把眼睛湊在拳頭大小的洞口窺看,卻什麼也看不見。他沉不住氣,回頭找了一柄鎚子。鐵鎚敲在牆上,發出一聲一聲悶響,石灰紛飛,白牆破出一個巨大的黑洞。

剛開始是一隻,然後第二隻,長了薄翅的白蟻一隻一隻從那個被敲穿的洞口飛竄出來,像是泉眼汩汩湧出黃褐色的流體,成千上萬的蟻群飛出洞口,在房間裡亂飛,有的白蟻飛撲到妻子裸裎的身軀,有的飛到他的衣上,在他肉身各處縫隙皺褶裡亂爬亂鑽。他幾乎可以聽見牠們翅膀拍動、腳爪刮劃的聲音。嗤嗤咯咯。嗤嗤咯咯。他慌張往自己頭髮、臉頰、衣領亂掃,伸手可及皆是蠕蠕爬動的蟻,腳底踩到的蟲蟻皆扭動死去。彷彿他誤戳了蟻族潛伏的巢穴,或者那一整群飛蟻早就醞釀了全族的遷徙,鋪天蓋地湧現而出。他不曾見過如此數量的飛蟻,像是古老神啟的諭示。他跌坐在地上,抬頭看著那群飛蟻依著昆蟲本能,循著光亮,穿過了房門,穿過公寓的落地窗,像一朵緩緩變化的雲霧,飛向了遠方那發著白熾光亮的巨塔。

一切又回歸寂靜。他看著那牆上的缺口,又回頭看躺床上的妻。妻未被蟻群驚擾,閉目沉睡。床單上滿布著白蟻的薄翅,一枚一枚錯落像滴滴凝固的淚珠。夜晚悶熱如常,房間遍地石礫塵灰和蟻屍。他額頭冒汗,小心翼翼把頭探進那個黑暗的洞中,努力想從漆黑之中尋找什麼。但黑洞中只有他自己呼吸喘息的回音,漸漸也就什麼都聽不見了。他扶著缺口的邊緣,矮身鑽入那個黑洞。所有的聲音和光,都退遠至他的身後。在他看不見的背後,他不知道,飛蟻傾巢而出之後,整幢公寓正在沉默且堅決地搖晃。窗架喀啦作響,懸吊的燈泡搖晃出忽長忽短的影子。公寓的窗外,傾斜的夜城光景一整片一整片地熄滅。他不曾知道整座城市不堪他的戳刺和敲擊,在他的身後碎裂、崩塌。

他此刻聽不見任何聲響,在那無限寂靜的時光裡,他心底卻平靜無皺,有一瞬間,他恍惚以為自己已經鑽身進入了妻子的同一個夢中。

——原刊《短篇小說》第二期(二○一二)。

【評析】光所不及之處

◎賀淑芳

在這篇小說裡,龔萬輝以一貫精細的文筆,描繪都市裡個體陷入與他人隔絕的孤獨狀態,那是非一般的日常場景,在塑造幸福的幻象熄滅之後,正常生活的機制崩解,終告夢與現實模糊、窟窿化的全面崩潰。這篇小說收錄在龔萬輝以青春歲月為其標誌的小說集《卵生時代》,卻是「告別青春」的意味最鮮明的一篇。

青春回憶屢屢伴隨少女妻的氣息閃現,透過「我」回憶的眼睛,青春如電光幻影,拉開時間的褶縫,斷裂零碎地倒敘。「我」回憶,循循道來年輕夫妻購屋、搬家、懷孕、相遇的故事,一路回溯,有活力有欲望的妻子活在過去,往昔年輕的主人公懷著可以走出孤獨狀態的嚮往,然而兩人之間的結合卻彷彿是一連串合夥生活的必經儀式,購物置業、生育兒女(亦是這個資本主義以降經濟模式的世代甚為普遍共組兩人生活的方式)。

馬來西亞近二十年來急遽都市化的人口遷移,地產業改變了都市空間地表,貸款購屋已成中產階級安頓自身的方式之一。在許多家居或家具的廣告中,「幸福」尤以家的意象為蘊繞的中心。在此安身立命的「選項」雖少,但也還能給予安穩之感。龔萬輝一開始就設置伏筆,以緩慢的敘述節奏,成功地揭示了一個由異物蠶食、塵狀般的物質之城,城市夢幻由家具、樓房賦予,穩固的幻覺底下實是預支了的龐大空洞。沒有任何一樣事物是真正穩定的。

小說發生在深夜,卻是出奇光亮,小說相當突出的筆法是那驅逐黑暗的日光燈下一片眩亮的白,白得讓人感覺刺目如盲,崩潰卻從看不見的暗處如深淵谷底開始蔓延。敘述者經由各種視覺、聲音、溫度與密度瀰漫的知覺,鋪塑出宛如碎片般與現實剝離的空間,公寓、城市、光、牆,盡皆瀕臨消散、如粉末般岌岌可危,只不過在崩潰來臨之前彼此暫呈依附靜態。這篇小說以帶有魔幻味道、夢與醒模糊不辨的茫茫異域感,旋入無底窟窿。小說中那些看似熟悉的生活細節,其日常感的面目卻逐漸在涉入的夢域裡瓦解,如撕落布幕,被遺棄在光所不及之處的心靈荒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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