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微,1970年生。最具潛力的國際性年輕作家,其作品已譯成英、法、波蘭、日、韓等多國語言。
為突顯對魏微作品的高度重視,韓國並將在2007年同步推出她的兩部長篇小說《拐彎的夏天》與《流年》。
內容簡介:
我蹺課,流浪,打架,一直到好友在一場鬥毆中喪生。
我退了學,前往北京學畫。那是我初遇阿姐的夏天。阿姐32歲,我16歲……



夏日1986


第一部
1
我在這裏要說的一段往事,是很多年前了。那時我十六歲。還是個孩子。——隔了很多年以後,我不得不承認,那時我確實是個孩子,而不是男人。
我這裏有一張年少時的照片,放在舊相冊裏。不記得是哪一年了,大約正在念初中,十四歲,或者十五歲?照片上沒有日期。我希望它是1986年,在那一年裏,我遇上了阿姐。
我很想知道,在遇上阿姐的那一年裏,我長什麼樣子,穿什麼樣式的衣服,有著怎樣的神情。這對我來說,是一種紀念。
真奇怪,我覺得自己老了,常常回憶,有很多感情,偶爾會走神。才三十出頭,有很多次戀愛,目前未婚。
至於生活,怎麼說呢,我不想說它很糟糕,這不確切。我也不認為我過得足夠好,有很多資本。我沒有資本,只有經歷。可是經歷並不重要,是不是?
經歷是浮光掠影的,於我,它一段段的,呈片斷性地展現。這一段和那一段之間又是無關聯的。我並不以為,我的經歷會在我身上留下烙印。絕不會。我也不允許。
事情就是這樣,我不知道什麼地方出了問題。我開始想起阿姐。一開始,只是不動聲色的,我想起某年夏天,也許是春夏之交,我來到北京。我在公車上遇上了阿姐。
我想起了她的容顏和輪廓,她的白短袖衫和鵝黃裙子。一切是那樣的清晰,觸手可及。一切都像是真的,就像在昨天。我知道,有一件事情即將發生,它在我的生活裏,它是回憶。它不可阻擋,來勢洶湧。
我已經很多年不再想起阿姐了,我忘了她。這是真的,自然而然的,沒費一點力氣。那時我年輕,兩年後吧,我十八歲那年,遇上一個可愛的姑娘,並愛上了她。
那是類似青梅竹馬的一段戀情。是呵,青梅竹馬,我甚至來不及親她的嘴唇。她只允許我親她的眼睛,睫毛,額頭,諸如此類。只允許我把手放在她的胸部以外,臀部以上。她並不漂亮,可是聲音稚嫩爽口,有新鮮果汁的氣味。我在這其中投入了感情,只可惜維繫了半年,就散了。
從那以後,我馬不停蹄地談戀愛。我只想說,那時我荷爾蒙分泌旺盛,有無限的精力,我熱愛女人。並且自以為是一個男人。
某種程度上講,自從遇見阿姐以後,我就是。


我看著我年少時的那張照片,久久地端詳著。我的舊相冊裏還有一些照片。大體上,我把它們按時間排列。我看見了一個男人,從他坐在嬰兒車裏開始,他睜著茫然、空洞的眼睛,沒有思想。他把手含在嘴巴裏。
他坐在鏡頭裏,四肢伸開。大約有些驚恐。下肢的連接處,有一個小肉疙瘩。很多年前,我奶奶叫它“小逗號”。我奶奶說,這可是金貴東西,男人要靠這個當家的。
我奶奶還說了一些什麼,我不記得了。總之,鄰居的阿嬸大媽們笑了起來。我從小就跟奶奶一起生活,在那條擁擠、聞得見槐樹花香的巷子裏長到七歲,直到離開。我沒有母親。從我有記憶開始,我就沒能看見母親。我奶奶說她死了。我小叔告訴我,你父母離婚了。
所有的說法莫衷一是。
我甚至懷疑過,我是個野孩子。從來沒有父母,是從樹杈間掉下來的。我與這個家庭也沒有必然的聯繫,是他們從路邊偶爾撿過來的。
有一次,鄰居小伍文縐縐地對我說,你是私生子。
我回家問爺爺,什麼叫私生子?
我那很有學問爺爺一下子怔住了。他從躺椅上坐起來,把報紙擱在一邊,俯身看我。他說,這是誰告訴你的?
我說,私生子就是野孩子嗎?
我爺爺打量著我,說,有人叫過你野孩子嗎?
我點點頭。
我爺爺把我拉近身邊,握住我的手。隔了很久,他才說,你不是野孩子。第一,你的父母都在外地,但是……他們分開了。你父親在讀大學,你母親住在另一個城市。他們現在過得很好。第二,你是爺爺的孫子,我們都很愛你。
我點點頭,轉身走了。我覺得自己快要哭了。從前,我是個敏感的孩子,內向,害羞,多情。一點點善意和傷害都能感覺到。也一直小心翼翼的。後來變了。我變成了一個我自己都不認識的人。
當然,這跟阿姐沒有關係。在遇上阿姐之前,我就變了。在少年時代,我開始過上另一種生活,跟童年完全不一樣。在這裏,我絲毫沒有後悔的意思。我不後悔。對於走過的路,做過的錯事,遇到過的女人……現在,我都能坦然接受。
當然,這是需要付出代價的,這個代價就是時間和經歷。這是後話。
我從不試圖,要對我這一生做出總結。太早了些,我今年三十二歲。可是常常感覺到體虛羸弱,醫生說是心臟問題,關係不大。
我們家族的人都死於心臟,這是遺傳。我叔叔死得最早,卒年二十八歲。我爺爺死于五十六歲的壯年,距他被平反亦不過兩年。那時,我們已搬離了那條擁擠嘈雜的小巷,回到自己的住處。那是一個幢帶院落的兩層小樓。平時,我爺爺種花,植草,我們家還栽種了葡萄。更多的時候,我在畫室裏看見爺爺,牆壁和桌布上落下很多顏色。
我爺爺是畫家。
大約半年前吧,我父親也死了。我去奔喪,眼看著他被推進火爐裏,燒成灰,成煙。我在殯儀館的院子裏站了一會兒,等他的骨灰出來。我想著這個與我淵源很深的男人,極偶爾的一次失誤,他把我帶到人世。
我的出生是個誤會。所有人都不願意看到這一幕。
可是他死了。五十二歲,心臟衰竭。
現在想來,在我赴南京奔喪的那段日子裏,我確實精神恍惚。我和繼母就父親的後事做了安排。我機械地做著這一切,還強打精神,安慰悲痛中的繼母和妹妹。
我繼母說,小暉,你長大了。她哭了起來。
我說,我已年過三十。
時間過得真快,我嫁給你父親的時候,他也是這個年紀。——比你要略大一些。她打量我一眼,深深地歎著氣。
我無語。探手夠來煙缸,把煙灰彈進去。
從前對不起得很,她又說,似乎欲言又止。我們怠慢過你。你父親也……
我很快打斷她,害怕重提往事。因為不愉快。誰都沒有錯,可是誰都不愉快。我說,是我不好。我從來就不省心。
從前,你是個問題孩子,正是青春期,又遇上一撥不良少年。她更加憂心忡忡了:我們待你的方式不對,太急躁了些。
我說,誰都年輕過。
我站起來,彎腰掐滅煙頭。我想出去走走。不能再繼續這樣的談話。我頭痛,意志低迷,心緒敗壞。我不想承認,這一切是緣于父親,他死了。他看上去那麼年輕,風雅倜儻。
我不得不承認。
他確實風雅倜儻,看上去就像我的兄弟。可是他是父親,他的血液在我脈管裏洶湧流淌。家族裏的男丁接二連三地猝死,使我不得不想到一些事情,比如我自己。
我一個個送走他們。被叫到彌留之際的床前,讓他們看最後一眼,聽他們講兩句含混不清的話。我從一個城市趕往另一個城市,把他們的骨灰裝進盒子裏,蓋好。把他們安葬。
家族裏的男丁只剩下我了。也許我將“來日無多”?這樣的想像讓人情緒低落。
我打車去中山陵。在南京,如果你心情煩躁,就去中山陵吧。去爬爬山,或者石階。看看青灰的古城牆,在陽光底下,怎樣安靜、風塵地矗立著,陰面爬滿了歲月的濕苔。
對南京,我再熟悉不過了。我在這裏度過了少年時代,從十歲到十六歲。我熟悉這個城市的每一條街巷,我曾廝混於此。翹課,打架鬥毆,偷錢,追女孩子。
後來,我帶阿姐也曾來過南京。一開始,我們住小旅館。等有錢了,我們便改住賓館和大飯店。我們吃喝玩樂,揮金如土。整日混跡於高檔娛樂場所,衣衫時髦。你沒看見我們出雙入對的樣子,言行文明、優雅、親密。以姐弟名目登記,過的是夫妻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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