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酒禁」即將持續一年半,人也不方便出國旅行的這段期間,我老是想起以前在國外喝的酒,或是和友人飲酒的那些歡鬧畫面。

說起酒,我也不是嗜酒如命的人,但當你一踏入陌生的國土時,喝酒似乎成了一種無可避免的朝聖儀式。這就像有些人費力登上高峰,面對壯闊景觀時,忍不住就要點上一根煙一樣的道理。

所以每次我想起巴黎,便想起在盧森堡公園冷寒空氣中啜飲的那杯帶著淡淡肉桂味道的熱紅酒;想到希臘,便是那杯讓昏睡者只消湊近鼻子就驚醒、喝酒像送死一樣的茴香酒;想到日本,當然就是和一群朋友在居酒屋邊喝啤酒邊說芭樂話的畫面。不過在這些記憶裡,最常跑進我腦子裡的影像,卻是在西班牙的一列夜車上……

那是好幾年前了,十來個人一起搭上從巴賽隆納到哥多華的夜車,由於車程前後需要八個小時,我們這群人當然也不甘早早就回各自的臥舖就寢,因此決定在火車上的酒吧給它喝到茫,再帶著歪斜的腳步回去睡覺,這樣一定很痛快!

那個酒吧其實也不算什麼酒吧,唯一的陳設就只有一個幾乎占滿整個車廂的大吧台,儘管擺設簡單,也沒什麼昏黃的情調燈光,只有幾盞不太明亮的日光燈,但這一切似乎不減人們來此的興緻。整個吧台被酒客塞滿了,鬧哄哄的車廂裡盡是笑聲、玻璃杯瓶碰擊的聲音,還混雜著一些挺好聞的煙草味。

在這種氣氛下,任何對話都會成了最好的下酒菜,任何音樂也都比不上同伴之間的笑鬧聲。我們這群人也被一股莫明的興奮逗得情緒高漲,隨便一個人說句芭樂話,就會惹來大家笑彎了腰。

突然,有個同伴板起臉提議,「我們來說個正經的!」
「別鬧了,掃什麼興啊,要談什麼正經的!」其他人以為這傢伙又要講什麼憂國憂民的事,馬上想阻止他。

「我們來說『放屁』吧!」這個人不理會大家的回應,隨即脫口。這下子,立刻惹來大夥兒一陣爆笑,但是在場有些人不贊成談這個話題。

於是這男生又說:「你們看,車廂裡都是老外,說了又沒人聽得懂。也沒人聽得到啦,這裡那麼吵。」

我們往四處一看,果然,除了我們旁邊有個沉默的台灣老先生之外,全是黑的白的皮膚,這個話題再怎麼往低俗講,也沒人聽得懂。至於那個老先生呢,呣,看他一臉沉靜地喝著酒,像是完全聽不到這裡的熱鬧,即使這列火車撞車脫軌,也驚動不了他似的。所以安啦,大夥兒看這情形就你一言我一語地,放心說起了自己的放屁經驗。什麼最糗最不堪最隱私的「屁話」,全部在酒精的助燃下越講越烈。

正當一個女生講起自己的男友曾經苦苦哀求她,要她在他面前放個屁,說這比講任何情話都還好聽的時候,我們一夥人又是一陣爆笑,有人猛拍桌子,有人罵那男的真低級──忽然間,那老先生開口了!

「&(^%$#@……」他對著我們說。還是沉著臉。

一時間,我們以為這不正經的對話或是我們誇張的爆笑聲惹來他抗議,可是再仔細一聽,不對,他分明不是台灣人,根本就是日本人嘛。那他在說什麼呢?──哦,原來他想加入我們。

噢當然好啊。雖然我們明知他的日本腔英文很難懂,也知道我們這群人和他應該只能雞同鴨講沒辦法激出什麼話題,但旅行嘛,這種相遇不也是挺難得,有什麼理由拒絕呢?反正到時沒話聊,照樣可以玩我們自己的。

結果,這一切打算都錯了。

從老先生一開口,我們所有人便盡力表現出禮貌用力傾聽,用力猜他的意思。這才知道他一個人出國旅遊,這是他期盼已久的「獨行」。畢竟一輩子都給了家庭,以他這把七十來歲還走得動的身軀,他想為自己做點什麼。於是,他堅持讓老伴留在日本,因為他希望能有一些到國外遠行的回憶留給自己,那是獨自一個人的回憶。可是才出來不到一星期,他卻開始想家想念老伴,覺得一輩子不曾分開的兩個人,竟在此刻不能一起共享……老人哇啦哇啦的說,看得出來他很久不曾和人長談,說到感傷處時,他還紅了眼眶。這教我們誰也不忍表現出不近人情的冷漠。

漸漸地,車廂酒吧熱鬧的氣氛跟我們隔絕了,好不容易累積起的酒精也慢慢離開我們,什麼不正經的玩笑話題也無法再重新建立。一切只能用兩個字形容,就是「冷了!」

終於──應該是過了快一小時吧──老先生露出今晚的第一個笑容,他開心地跟吧台的人說:「給這幾位年輕人一人一瓶啤酒吧,我請客。真的很高興能跟一群活力充沛的有為年輕人認識,開心的聊天。」

瞎?聊天?咦,從頭到尾我們好像沒聊過天耶,完全是在「傾聽」一個日本老旅人的酸苦。再說,他酒興開了,我們卻沒了。怎麼這時候偏偏要請我們酒啊?

當然,那天晚上最後就是,我們這群他口中「活力充沛的有為年輕人」,在草草結束掉他贈請的那瓶酒之後,便像乖寶寶一樣步履穩當地離開酒吧,清醒且不「茫」地回到各自睡舖躺下。

說真的,即使當時大夥都沒說,也都明白那晚的歡樂和酒興是終結在那位日本老人的「演說」裡,但在幾年過後回想起來,竟覺得這段喝酒的記憶令人難忘,格外鮮明。那畢竟是在我們還算年輕的時光,遺留在西班牙列車上的記憶。

敬那個日本老人和車廂酒吧的夥伴!

(文/爵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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