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郝譽翔(中正大學台文所教授)

我常聽有些人在埋頭寫作時,為了尋找靈感,會持續地抄寫某些經典大師的作品,但我從來不這麼做,或者至少不以為必須要這麼做,一直到前年,當我開始在寫《溫泉洗去我們的憂傷》時。

那時正值仲夏的午後,南台灣豔陽高照,枝頭上蟬聲震天,而我獨自一人坐在研究室中,拉下緊閉的百葉窗簾,以致寂靜的室內幽暗無光,和室外形成了極度強烈的對比。我瞪著電腦,發呆了許久之後,忽然推開桌子,站起身,走到書架前尋出了《外出偷馬》,然後我坐回桌前,打開小說的第一頁,開始一字一句地,把它打在我的電腦螢光幕上。

回想起那段歲月,竟宛如這本《長夜將盡》中男主角對於自己哥哥畫作的評語:「光度微弱,意境飄浮,完全地封閉。」而白日的光線滲透進室內,懸浮著如夢似幻的微光,把我整個人包裹起來,就像子宮中的嬰孩,靜悄悄地吸吮著文字的胎盤。於是我每天持續地「抄寫」《外出偷馬》,就像是在進行一樁固定的儀式,等抄寫一大段落,終於找到它的呼吸和節奏,感到與自己脈搏跳動的速度一致了之後,我才能夠回轉過頭來,去寫作小說。沒有錯,「呼吸」與「節奏」,就是佩爾‧派特森最讓我著迷之處,也是我以為他最神奇的技法,或者說,根本就稱不上是技法的,而應該說是一種天生(或是經由後天苦修鍛鍊出來)的秉賦,使得他的小說洋溢出獨特的韻律感以及視覺特色,讓我聯想到巴哈、柏格曼或是塔可夫斯基。對我而言,他的小說幾乎就像是一部配樂極簡、畫面冷冽的電影,鏡頭緩慢又平穩地向前推移著,而掌鏡的人彷彿是屏住了呼吸,直到最後某一個關鍵之點,才會將它深深地吐了出來。

所以佩爾‧派特森不適合急躁的讀者,他並不會很快地告訴你,他要說的究竟是什麼?甚至他始終只肯將生命的黑洞打開一條細小的縫,讓些許的光漏進去,然而見到的,卻是再多文字也未能抵達的黑暗深處。但是假定你無法放慢自己的速度,而跟上佩爾‧派特森的呼吸和節奏的話,那麼,就連這一條細小的縫也都不存在了,他的作品將有如一只緊閉嘴巴的蚌殼,一個完全封閉的世界。所以你絕對不可能只花十分鐘,甚至一小時,就讀懂佩爾‧派特森的小說。他要說的事情從來都不會如此的簡單,讓人一眼就足以看穿。

而我抄寫《外出偷馬》,便是好奇他究竟是如何辦到的?怎麼能夠如此不動聲色地以文字穿梭在時空之中,將過去與現在巧妙編織,進而混淆了夢境與現實、記憶與此刻的界線,甚至泯除愛與恨、誠實與謊言的道德二分法,而渾然天成地超越了任何文學理論或是寫作技巧之上?就在這本《長夜將盡》中,他描述父親帶兒子去滑雪時,教導他如何「呼吸」的一段,或許多少透露了這個祕密的核心:

風聲實在太悅耳,父親會站在我們面前的滑雪道上,大大地展開雙臂,深深地吸氣然後才吐氣,把氣息傳給我們——他的兒子們。我們穿著雪屐,排成一行站在坡道上,不管是否心甘情願,全跟著敞開雙臂。父親把厚重的手套掛在雪杖上,然後說:「閉上眼睛深呼吸,然後慢慢地吐氣,你們會發現這很有幫助。」於是我們像是合唱般地大聲吐納,環繞著我們的森林越來越安靜,當我們憋住氣的時候,世界也跟著屏息,當我們再次吐氣的時候,一陣風捲動了所有人,數年如一日,直到風勢再也載不動我們為止。

這便是佩爾‧派特森筆下的大自然,它並非是一理性科學的存在,或是文學上的隱喻象徵,它是直接搗入人內在靈魂的、活生生而且性命休戚相關的所在。也因此在他小說之中的人物總是離不開森林,離不開河流,離不開風、雪和山巒,他們用和大自然相同的節奏一起呼吸,而這呼吸又反回來,貫穿了他的文字,以至於我們在翻開書頁的同時,也彷彿可以聽見風吹動了樹梢的颼颼聲,聞到松針的香氣,以及北歐特有的乾淨而且冰冷的空氣,從我們的體內悄悄地流逝。

我在上面所引述的段落,也是《長夜將盡》中兒子回憶父親之時,唯一溫暖的片刻,其餘的則多為陌生與疏離。父子以及親人之情,是佩爾‧派特森最擅長處理的主題,而《長夜將盡》中父母和弟弟皆死於船難的意外,又與他的親身經歷相似,更被視為一部具有自傳性色彩的小說。然而佩爾‧派特森對於這一點卻相當保留,在小說中他以節制含蓄之筆,點到而已的欲言又止,抽離地回顧這一切,關於父親婚前的丹麥情人,哥哥以及自己失敗的婚姻,以及母親,他都僅止於揭露了這些人物生命之中的一小部分,而留下了無窮盡的想像空間。但他卻不在引人去探祕窺私,而是恰恰相反,當我們站在那道深淵之前,目睹人性巨大的暗流奔騰漫衍,都不禁要啞口無言,而感到自己原來是那般的渺小、無助與無知,而任何的情緒或是臆測,也原來都只不過是站在各人立場出發的、自私的指控罷了。

於是佩爾‧派特森寧可保持緘默,他似乎什麼也沒說,卻又寫盡了生命中的孤寂,親人驟逝所遺留下來的黑洞,以及家族之中的幽暗過往,在突如其來的死亡下,而成了終極的謎題,再也不可解說,或是認識。當我們讀到這裡時,或將感到無可挽回的悲哀,但卻又同時感到原來每一個生命都是孤獨的,也是獨一無二的,而其中所蘊含的飽滿的厚度,恐怕遠比我們一輩子所能探知的還深,還遠,還廣,遠到像無邊無際的大自然一樣。

★原載於佩爾‧派特森最新作品《長夜將盡》推薦序

長夜將盡(I kjølvannet)    外出偷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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