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劉克襄(作家)

我和小風活在不同的星球。

同樣喜好創作,我的書寫樂趣偏於那百分之一二,大家不會在意的事物。小風剛巧相反,題材面向飽含尋常生活的共通性,少女況味十足。

屬性不同,關心的事物迥異,我們的差距更如參商,註定無法有共同的藝文密碼。讀她的作品,我遂常有呼吸困難之境。

但三年前受邀到東華大學駐校,初訪時,小風跑來找我。提到有一回文學獎評審,她從會議紀錄看到,我是現場評審唯一投票給她作品的人。或許是這篇散文的牽線,命定了,我們還有一些波段的頻率可以交集,或能激盪出文學的小小花火。

像小風這樣年輕的寫作者,每年總有一批,走進東華創英所。其中好幾位,作品和言談都洋溢著我年輕時頗欠缺的才華。寫作是某一卑微的什麼,無法和眼前的冷漠社會榫接,彼等這樣那類艱苦未來的文學環境,他們都清楚地洞悉,也預知這一可能而必然面臨的連番艱難,卻又被創作的夢想,鼓舞著往前。

我的駐校工作之一,便是在這藝文課堂,切磋寫作經驗,討論彼此的作品。那兒猶如蓊鬱蒼翠的熱帶雨林,集聚著最多種的靈長類。他們和我一樣,身上流動著熱愛寫作的生命基因。各以自己最喜歡的創作方式,探索著寫作的信念和本質。

這一筆耕的熱情和執著,在小風身上更加明顯。那時,她雖得過不少創作大獎,也受到肯定。但這樣的文藝青年,放眼文壇,代有人才輩出。她在寫作的亮麗表現,充其量只是多開了一條小路。不明顯的小路,引往模糊的前方。

在課堂上,小風的眼神常閃爍著渴求寫作的智慧。我充分感受,她喜愛到教室,享受跟同儕一起討論作品的氛圍。但己身的見識微小而謙卑,甚少轉化為有序的邏輯,形成滔滔論述。

拙於言詞表達的小風,在這一教學互動裡到底獲得多少養分,我無從評估。好幾位寫作者,彷彿龐然沉思的猩猩,尊貴而黠慧地活動於這一充滿靈性和理性撞擊的空間,讓人既驚又豔。我卻也牢牢烙印,她最適合聆聽,像最小隻的猿猴,睜大眼,隱藏於樹洞。你必須等候,才會在林間最幽黯的靜寂之後,發現此一形體出來。

我從這一充滿寫作熱情的環境,辨析她的敏銳和審慎,更嗅聞到這一緩慢的氛圍。謹言從簡如是,小風註定是要從後面慢慢追趕的。她不是十七八歲就被預知早熟的彗星,擁有空靈或婉約的寫作才質。不少女作家,在寫作初時即快速到位,雋永地展現一個作品的精緻風味。小風的晚起步,命定了不可能有這一美麗的機會。她的散文身世,爬梳不出此一跳脫世俗的清新魅力,更欠缺傳統散文大家所期待的天賦。

從早期的指標作品,即可看出這一調性。讀者最熟稔的〈親愛的林宥嘉〉,大抵便流露如是傻勁,可愛又可憐的平庸少女氣息,而非綻放某一奇麗文采的書寫者。女作家的作品是被供奉的,她彷彿命定處於追星的仰慕情境。

在這部散文集裡,她像賣火柴盒的女孩,弱勢而俗氣地走過自己的年輕文藝期,一路攪拌著很多生活困頓的陰影。其青春告白也反覆揭示,不論學業成績、社會工作歷練,以及不可避免地戀愛,整個懵懂的成長過程,常處於屢屢地挫敗和受傷。

這等糾葛於中下階層的尋常生活,大抵可以化約為,那是鄰家單身女性,在都會固定謀生,薪水微薄,這樣努力度日的平凡。隨便走在路上,好像隨時都會撞見好幾位。不,再拉高俯瞰,更多,滿街都是這類資深少女。

她的懺示飽含這一豐厚的庸俗。但這種平凡的必然和無奈,反而是她作品裡最美的質地。百分之九十八的少女泰半處於她的生活位置,只是欽慕那百分之二難以企及的世界,想要在那微乎其微的希望裡,找到寄託。

小風卻在這一大塊的尋常裡繼續深掘,認真地挖探自己的俗媚、揭露自己的愚昧。她繼續卑微地慢行,透過愈來愈純熟洗練的文字,不斷地提醒讀者,這一部份現實的強烈存在。

在東華大學駐校,旅居的最後一天,小風又到文學院的辦公室來告別。我正忙著觀察中庭大樓的屋頂,鋪著卵石的屋頂,三隻白鶺鴒幼鳥即將離開出生地,牠們快速地跑到屋簷前端,往下探望後,又折回,繼續躲回牆角歇息。幼鳥如此來回多次,似乎還在評估著,最適合展翅遠離的時間。此時,只見一隻成鳥站在對面的屋脊,遠遠地觀望著,似乎幫不了什麼忙。

我幾乎忘了小風是來送行的,熱切地跟她分享這個有趣的場景。她在花蓮寫作和求學的歲月裡,大概現在才會注意到這一微小的自然事件。

回到辦公室坐定後,想起兩人意外認識的寫作情誼,不免傷感更深。那時我大抵也有準備,自己應該要有一這樣離別的小序,等待這部散文集的出現。

一部小風徐徐到來的散文,清楚素描了年輕單身女性,連小資生活都來不及的側影。

★原刊載於神小風最新散文集《百分之九十八的平庸少女

百分之九十八的平庸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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