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駱以軍(作家)

很多年前,第一次讀到翎龍的小說,感想便是:「這是個天才!這傢伙天生是寫小說的!」

如今我讀完此書,那感想更確信不移。他似乎是黃錦樹小說某種神祕特質真正的精神傳人,那不斷兜轉,朝一隱祕遮蔽的藻井,旋轉下降,不斷翻開的鬼臉,趨近那將難以言喻之「痛史」蓋牌的黑暗之心。華族的流浪哀歌(如此絕望知道除了他們這在二十世紀被顛簸甩進奇異的「族」之概念形狀,其他華人無法解讀),被吞進「南方的」山海經、西遊記,甚至〈格列佛遊記〉呲牙裂嘴的怪表情,黑洞給咧開的笑喉嚨,細端詳則是櫛次鱗比的「永遠自外於……」,他人的國度,轉過身,他人的大歷史,時間,祖先幻化成飛禽走獸,他人對性的文明教養,他人的政客語言或種族歧視……。

那當然有一種惡童面對亂扭拗擠成一團的華巫歷史傷痕,對那恍惚生出超出苦難邊界,已成為噩夢(或荒謬劇),對土地或雨林的眷戀與怨恨,對斷片殘骸之「父的流浪史」自傷,無從追索,索性飛翔於唬爛幻術之上。

這組小說,始於一種鮮豔、腥騷,怒意勃勃的「我作(愛)故我在」,只是剪影般的存在——他甚至無法如黃錦樹漫天幻造出湮逝的南方的,「性強大近乎神魔」之祖先——,之後搖頭晃腦,如巫祭之舞蹈,運鏡帶我們進入主人公蒙宇哲的「一生的時光」;古怪的川端〈山之音〉的暮年哀歌(最後竟住進了養老院)。時間在「我」這樣一個無比孤獨的存有身上,流過,像卡爾維諾〈帕若瑪先生〉那樣羽葉般剝翻孤獨一代,不,一個,「我」的冒險遊記。然後就在「我」身上,完成時間之耗竭,衰老,燈光熄滅。

在短篇的操作上,曾翎龍始終帶著一種小說「虛構」的原創和野性,像是疾駛火車窗外快轉的風景,他的暴力和詩意常對坐互瞪;性的狂歡芭蕾,瘋人院似的桀桀尖笑或怪誕;鎖在失憶之潘朵拉盒裡的青春輓歌……種種種種,那是曠野上,我們記憶殘影的李永平、張貴興、黃錦樹,曾創造出來的魔幻雨林地貌;那麼龐大難以用單眼鏡頭顯微觀看之多重維度宇宙。他們曾將那些洶湧暴漲的時間軸,塞進鮮衣怒冠的緊密文字,摺縮成一部偽造的南洋文學史,或大河盡頭的奧德塞史詩。如今曾翎龍似乎將之變奏成一組組,你可以聽見那奧義、密碼,與抵達之謎在那晦澀小說之鎮裡,叮噹敲擊、共振的複音。

這個小說家值得我們關注並愛惜。

★敬請期待曾翎龍最新作品《在逃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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