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瓶書BAR

文／爵士

我怕鬼。
這麼說，並不是我真的看過鬼，而是我老愛聽愛看跟鬼有關的故事和電影，然後又把自己嚇得哇哇叫。
但我又很鐵齒，認為那些都是假的，認為沒親眼看到或看不到的事，就是不存在。

不知道是不是我這種矛盾的鐵齒更激得人家想來逗弄，所以自從有了小孩後，朋友們似乎逮到了機會，不止一次跟我說：「小心，小孩看得到我們看不見的東西！」
是指鬼，我知道。可我又忍不住鐵齒說：「放心啦，什麼事都是可以解釋的，別疑神疑鬼了！」
朋友曾經指證歷歷地跟我說，她每次帶孩子到台北某間飯店，一進大廳，孩子就會指著天花板對她說：「馬麻，你看，那裡有好多小朋友耶！」
我總是不當一回事笑她：「哎喲，小孩就是愛幻想，你會信他的話，是因為之前一直有人跟你說那裡原本是墓地，你才相信小孩真的看到了什麼吧。」
「小孩真的看得到。以後遇到了你就知道！」
這是每次出現這類談話最後，朋友一定會撂下的話。我始終當它是無法再做爭辯的恫嚇話語。但是──但是，就在上星期六早晨，這句話突然抓住我，往我頭上狠狠捶了一拳！

那時，家裡只剩我和一個兩歲的小朋友。她忽然從裡面跑出來，到外面客廳找我，指著餐廳方向問：「馬麻，那個阿姨是誰啊？」
「哪個阿姨？在哪裡？」我敷衍回應，還沉浸在我的咖啡和雜誌裡。
「在飯廳啊……有個阿姨坐在椅子上……」

轟！我就像被捶到頭，同時感到一股涼意從背脊下方往上竄。不會吧，大白天耶，家裡怎麼多了一個人！
但是，任何事都是可以解釋的。或許是孩子隨口說，也可能是她幻想的。
為了要她再確認一下自己說的話，我又跟她說：「家裡只有馬麻和你，怎麼會有阿姨？」
「有啦，沒騙我啦！」（小孩其實是要講「沒騙你啦！」，但她一急，常會把人稱弄反。）
看她一付不容人家懷疑的樣子，當下，我直覺我這個鐵齒的人終於要得到報應了！

但鐵齒的人就是會鐵齒到底，雖然已經意識到自己即將面對恐怖的事，還是不能承認，甚至要趕緊滅火。為了不讓孩子再提這件事，我立刻扳起了臉，語帶警告地對她說：「家裡就只有我和你，你不要再亂說話了！」
說出這話，我又覺得自己不對，怎麼可以說她亂說話。平時要她尿尿時，她會跟我說「尿尿睡著了」（意思是：沒有尿尿可以尿），我怎麼就會把它當作可愛的童言童語，而不會怪她亂說話？現在，她很可能是在描述一個事實，而且這些字眼，什麼「飯廳」、「阿姨」、「坐」、「椅子」，也都是她平時常用的字語，我怎麼就對她扳起了臉不高興？
最主要，我又想到小時候我最討厭的，就是被大人罵「亂說話」，所以我也不該用這種話回應孩子。

於是，我強壓心裡的恐懼，又拍拍她說：「馬麻沒罵你。只是要跟你說，沒看到的，就不要說──」

「我看到了呀！」小孩不等我說完，就急著表達，還變得口吃，「那個……那個……那個阿姨……不……不高興……」怕我聽不懂，她還拉下嘴角，做出不高興的表情，意思是：那個阿姨是「這樣的」不高興。

慘了！連表情都看清楚了！看樣子我不得不信，鐵定有個女人在那裡，而且是個「怨鬼」！突然間，我很後悔自己的鐵齒。覺得似乎就是因為鐵齒，說了一堆不信邪的話，才受到這樣的懲罰，才更容易遇到鬼！

但這下子怎麼辦？它就和我待在同一個屋子！躲開它出門嗎？不行。我因為剛起床，衣冠超級不整，如果要去房裡拿衣服，就必須經過餐廳，一定會跟那個怨鬼打個正著……

正當我嚇得不知該進該退時，小孩拉拉我的手說：「馬麻，走，我帶你去看！」說著，她便使出蠻力，硬拉著我往餐廳走，讓我根本推不開她。

可是一走進餐廳，我當場怔住了，那是比恐懼還更恐懼的事！因為什麼都沒看到！小孩卻又拼命指著一個方向說，「那個阿姨！那個阿姨啊！她是誰？」
哇，我怎麼知道她是誰啊！什麼都沒看到！這真的是我始料未及的，沒想到，看不到的還更恐怖！

這時，孩子急沖沖地走到一面牆邊，蹲下來直接指著一幅畫說：「那個阿姨啊！」

就在她指出「那個阿姨」時，我忽然吸到空氣了，也在這時候，我清醒了！笑出來了！那是我幾年前完成的500片拼圖，拼完後只是加了一個錶框就扔在牆角，連我自己都忘了有這幅圖存在。那是竇加畫的「苦艾酒」（圖在這裡：http://www.jssgallery.org/other_artists/Degas/Absinthe_Drinker.htm）。畫裡的確是個女人，也的確是個「坐在椅子上」、「不高興」的阿姨。

孩子確實沒亂說話，只是我這個怕鬼的媽媽把自己嚇死了。
但經過這件事，我也更堅信：任何事都是可以解釋的！（簡直是一個鐵齒到無可救藥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