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紀大偉(政大台文所助理教授)
甘耀明的小說集《喪禮上的故事》又是一部「後鄉土小說」代表作:集子從家族老人的喪禮為核心,輻射出十餘篇短篇小說。原來,喪禮的參加者向逝者道別的方式並非致哀,而是說故事——而且口吻大抵幽默。作者致力在多篇小說中植入孩童的聲音,喪禮於是生氣蓬勃而非死氣沈沈。這組故事雖然回顧歷史,扎根本土,卻少憂愁,不控訴,也不突顯城鄉矛盾——也就是說,和「後鄉土小說」之前的鄉土小說大異其趣。
《喪》讓我聯想起卡爾維諾在台灣影響深遠的兩部作品:小說集《如果在冬夜,一個旅人》和演講集《給下一輪太平盛世的備忘錄》。《喪》跟《如》都是短篇小說的聚寶盆,兩位小說家都在自己手工打造的後現代馬戲團帳蓬內,拋出一招又一招的特技表演。《給》的第一篇〈輕〉主張小說家以輕盈感來駕御歷史的沈重,而我覺得《喪》隱然服膺了輕的策略。事實上,正是因為《喪》和《如》收錄的小說夠輕,才得以在拋出一則則匕首般的奇想故事時不把帳蓬戳破。似乎也因為夠輕,某些後鄉土小說和傳統定義的鄉土小說就得以油水分離,輕者上升,重者下沈。
時至今日,輕盈感已經在文壇受到多方肯定了,也因此,在進一步思考後鄉土小說時,我建議可以開始重新評估沈重感。某些後鄉土小說以輕盈感抵銷歷史與土地的沈重感,固然是文學推陳出新的聰明策略,但,其他篇直面沈重感的小說在《喪》中,反而脫穎而出:如〈素描的荒城之月〉多愁善感缺乏笑聲,〈偉大的賭徒〉扣連歷史名人羅福星野史,恰好以沈重感平衡了集子中其他小說的輕功。
「負面情感」(negative affect)是晚近文學研究的重點之一,研究者指出壞情感(如悲傷、憤怒、憂愁)也有力量,不宜全盤否定。也就是說,「化悲憤為力量」可以改寫成「悲憤就是力量」。而《喪》的多篇策略是「化悲憤為歡笑」,「歡笑就是力量」——歡笑,成為小說的關節、支點。前者重重發落,後者從輕量刑,其實異曲同工,都是要處置生命中的沈重。如何在輕重之間尋求微妙的平衡,是小說家讓人期待的下一波特技。
★原刊載於2011-02-13中國時報‧開卷有書香‧書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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