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傅月庵〈茉莉二手書店執行總監〉
首先,忘了吧。忘了他在美國文壇地位,忘了諾貝爾文學獎呼聲,忘了他一出書文壇便議論紛紛,忘了所謂後現代小說,忘了「攻擊了我們這個一板一眼年代的扭曲和混亂的聲音」,忘了什麼「生涯必看之書」,忘了精確地預言了什麼跟什麼,總之,先把這些都擺一邊去,直接進入「大都會」,坦然面對文本吧。
——選擇了擱置,在途中你才能想起,才能點點滴滴理解為什麼是唐.德里羅。
僅是一天的功夫,最後的一天,從城市這一端到另一端。做什麼?「我想理個髮。」旅程於是開始了。從那時起,便是風,便是雨!
先是因為形式,保安主任、科技主任、貨幣分析師、財務主任、新婚22天的老婆、嫻於藝術鑑賞的情婦、首席理論顧問……一個接一個登場,每個人都要來告訴你一個故事,那種你未必很懂、關於金錢關於操作關於模型的事。遂不免讓人想起了坎特伯里朝聖路途上的那一群人,而「他」,恰恰是主宰者。
然而不然的是,血腥與暴力接踵而至,政治暗殺、黑道刺殺、無政府示威,打砸搶自焚逮捕……。「摧毀慾就是一種創造慾」、「只有摧毀過去才可以創造未來」。當這樣的字眼映入眼簾時,你又想起了「一九八四」年,想起了那位無所不在的老大哥,想起了「戰爭即和平、自由即奴役、無知即力量」。只是如影隨形,揮之不去的日圓升值、股價拋跌則將你拉回了小說現實:
這是關於一位住在擁有四十八個廳室公寓,一動心起念一開口便可輕鬆買下一座教堂、一架戰略轟炸機、一座湖;一出手便可掀起貨幣市場驚濤拍岸,而帶著三位保鏢,乘坐加長再加長型轎車,要到城市另一端去理髮的富豪或說資本家的故事。
小說不太好讀,你得具備一些知識、用力去想像,才容易進得去。原因也可很簡單,有錢人想的和你、和我們不一樣。同樣是「永遠的一天」(Eternity and a Day),安哲羅普洛斯的那位老詩人與這位大大有錢人相去何啻千萬里。
但也因此,小說耐嚼有味,越讀越像洗滌了視界,越讀你越想知道當這一天落幕之時,「他」到底怎麼樣了?當然,這是老梗,隨便一本稍稍好些的推理小說,也能讓你興起此一好奇念頭。只是一如「他」在高譚書店翻閱詩集時所見:
審視這些詩,品味每一個幽微處,感到自己的感情像是浮動在詩行之間的白色空間。白色對詩的靈魂來說至關重要。
這書裡也處處有白色空間,甚至可說碎片(fragment)四散。閱讀一過便即不停地撿拾拼湊,然後你能理解,把小說寫得讓人想起〈荒原〉,這就是唐.德里羅!「我想我們是在耗子洞裡,/死人在這裡丟了骨頭。」從T.S.艾略特起,事情便一直是這樣的了。
同樣是片段證據,歷史學家歸納重現過去,小說家則演繹虛構未來。只要用力深、看得真,預言其實不難。百年前凡爾納(Jules Gabriel Verne)寫科幻小說,預言日後多成真,我們卻僅認為他是一位好(good)小說家。唐.德里羅不過早幾年說出了佔領華爾街的示威抗議,我們卻認為他大有可能成為一個大(great)小說家,原因無他,就是除了「先講了」,他還告訴我們:
未來總是完美的。在那裡,我們全都長得又高又快樂。這就是未來會失敗的原因。它總是會失敗。因為它絕不會像我們所想要創造的那般快樂無憂。
相信我,能否預言從來不是重點,問題在於「洞見」(insight),小說家都是因這個而偉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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