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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楊邦尼(作家/時報文學獎散文首獎得主)

近年的馬華文學好看了。

第一次突圍非寫長篇不可的黎紫書,向來低調如迷宮如毯子的賀淑芳,走遍東西馬寫飲食自成一格的知食分子林金城,戀念老檳城的杜忠全,寫養豬養打架魚寫父病母衰的許裕全,到不斷往返馬台之間雙鄉離散的(張錦忠語)木焱等等。和早已成名(在台或入籍臺灣)的黃錦樹,鍾怡雯和陳大為等人,這批在地馬華文學創作者劃開了和旅台作家不一樣的書寫風景,馬台兩地的馬華文學魍魎而行,有各自不同的聲部。

當中,即是出版人、學生刊物主編曾翎龍的跨文類書寫,從新詩,散文到小說,詩集《有人以北》(2007),散文《我也曾經放牧時間》(2009)、《回味江湖》(2010),到新近的小說《在逃詩人》(2012)。他自剖,他自詡,他不諱(毀)言:「首先,他必須是一位詩人。」翎龍掀開底牌,不論是他的散文,他的小說,他首先必須是一位詩人,多麼的肯定,多麼的自知之明。於是,第一本小說集《在逃詩人》,十篇短篇讀來,一以貫之:詩的氣質氤氳著小說的前景,幕後和肌理。

《在逃詩人》有抒情,有革命,有政治,有性,更有青春(不再),米蘭.昆德拉言:「抒情態度是每一個人潛在的態勢;它是人類生存的基本範疇之一。作為一種文學類型,抒情詩已經存在了許多世紀,因為千百年來人類就具有抒情態度的能力。詩人就是它的化身。」(《生活在他方》英文版序言)

《在逃詩人》的十篇小說以蒙宇哲和陳如藝貫穿,各篇不相關,男女主角的命名很詩意,主角的職業,性向,氣質,不同類型,蒙宇哲——陳如藝的雙身互換,我狐疑這就是肉身的曾翎龍詩人把自己寫進小說:我就是蒙宇哲,女版的陳如藝就是我,我們有一個共同身份:詩人。

〈偷換的文本〉中的蒙宇哲是「編輯兼作家」,陳如藝的詩集《有人以北》,兩人結了婚(三位一體)。〈在逃詩人〉的蒙是正港的詩人,「還是位革命詩人」「唯一一個脫逃的詩人」,陳如藝是朝野矚目的議員小說家。〈尋找小斯〉的蒙宇哲六十歲,「偶爾也寫寫小說」。〈安老〉的陳如藝「打算以甲寫一部小說」。〈暗中〉的陳宇哲年老力衰,讓按摩女米娜「念他的詩」。

讀到這裡,翎龍告訴讀者:我就是操作蒙宇哲—陳如藝的詩人/小說家本尊。《在逃詩人》系列小說的好看正在於此:他認真,他弄假為真,他以真為假,他反轉真假,他告訴你小說是虛構的假象,召喚(或寓言)現實的真相,我們可以把《在逃詩人》當成(現實)政治小說解讀(或下毒,消毒,中毒都可以),當讀到〈遍地野草花〉的「布城」(Bull Shit)選舉,牛棚裡養了五千頭牛,通篇是「屎味吞噬」。或是〈尋找大腳〉中的野人:「他是漢人」到〈在逃詩人〉從小一起長大的阿布當了首相,而詩人卻在內安法下逮捕,逃脫,和首相打了個照面。〈被推翻的小說〉電視畫面「每次都讓她想起蒙古大草原」。所有大馬歷史的禁區,宗教的楚河漢界到荒腔走板的現實政治一一變形寫進詩化(或實話?)的小說裡。不用擔心《在逃詩人》遭禁,作者一再告訴讀者他是虛構的寫小說。虛構的真實,真實反而虛構化了,別相信。相信小說吧!

《在逃詩人》的政治寓言(實言,誓言,食言)籠罩在抒情的氛圍中,以詩,以小說覆蓋之。政治犯抒情的寫詩,按摩女念詩,做愛時讀詩。無所不在的詩/性在曼衍,在幽靈往返。除了對歷史和政治的戲仿和玩笑(好昆德拉的調調),翎龍的「性描寫」同樣是詩(濕,屎)意翩翩,到了神交的化境:

「有一次在排出一絲煙後陳如藝說:我感覺到她走了,永遠的走了。蒙宇哲說:那我便進來了,一次又一次進來。陳如藝瞧他了他一眼,發現他開始懂得詩的隱喻。」(〈偷換的文本〉)

「我進一步抓著她的手隔著褲襠上下兜弄。我記得便在這個時候,回教禱聲劃空傳來,像是為我們吹響的最後的驪歌。」(〈尋找小斯〉)

不管是青春性啓蒙到成人間的性愛場景,詩人寫來如在現場而且還引人進入觸摸,以及性發生中的聲色犬馬:A片,黃書,狗,牛,屎,笛孔裡的魔音,祈禱聲。原本隱祕的性不斷受到滋擾或看見。

至此,翎龍的《在逃詩人》成功的「逃出」了黃錦樹「寫作的路數」,雖然他揭露〈在逃詩人〉是向黃的〈全權代表的祕密檔案〉致意的作品。《在逃詩人》首先是以詩人的身份來寫,儘管讀起來有王小波、昆德拉、卡爾維諾或諸如後現代,後設,拼貼,嘲諷的況味,詩人信手拈來,毫不生澀。《生活在他方》的主角雅羅米爾,昆德拉這樣形容:

「(他)是個有天分的詩人,富有想像力和激情。他是個敏感的年輕人。當然,他也是個邪惡的人,但他的邪惡同樣潛在地存在於我們每一個人身上。」

《在逃詩人》亦可作如是觀。

★看曾翎龍的最新作品《在逃詩人》

在逃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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