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卵生年代》書店海報 我一路讀得從背脊後頸到耳根起雞皮疙瘩終於淚流滿面——駱以軍

是少年們一宿換過一宿的旅館,一遍又一遍刮除的細軟鬍碴。是少女葬狗,白痴畫夢。
是殘光碎影的小學校園和一隻貓的消失。父子載著亡母屍體駛過繁華破落之城。
是少年潮騷,青春之傷。是生老病死,哀樂中年。

這是一部召喚之書。小說前半,少年少女在青春這條不歸路上,彷彿地球上最孤獨的物種。他們或蜷縮於卵中,將自己緊緊環抱;或彼此啄舔,試探各種愛和性的可能。小說後半,調子一轉,青春的懷舊光影倏忽隱沒,僅剩蒼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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卵生

「怕不怕?」

「不怕。」她回答哥哥。

但她並不知道哥哥這樣問她,是因為此刻油棕園暗沉如幽冥結界,處處怪異尖銳的鳴叫聲?還是指地上那具裝在黑色塑膠袋裡的狗屍?她站在那裡,拿著手電筒為哥哥照明,一柱光線在油棕樹之間游移,夜闇中排列整齊的樹影忽長忽短,羊齒蕨從樹身間隙生長,妖嬈活起來了那樣。哥哥說,妳這樣子我看不到啦。她把手上的光照去地上,哥哥在草叢之中掘了一個淺坑,挖出了許多黃土。光裡弓著腰的哥哥,高舉鋤頭,一下一下往土地刺戳,被拉長的影子晃動,一雙藍白人字拖都沾上了泥土。應該還要再深一點才行。哥哥彷彿自言自語。

她站立良久,有許多蚊子正在身邊飛繞。她聽見周遭嗡嗡的聲音,忍不住揮手驅趕那些蚊蟲。手電筒的光卻引來了更多細小的飛蟲,有一隻褐色的蛾,甚至撲上她的T恤。蛾翅上有一雙擬真的鳥眼花紋,她不敢伸手碰牠,拉拉衣角才讓那蛾驚動飛去。

她不曾走進深夜的油棕園,白天偶爾路過,也看不見園坵盡頭。有時看見幾個印度人開著羅里(註)在採收一叢一叢的油棕果,地上散了好些紅色油亮亮的果實也不撿,引來松鼠叼食。卻不想這座油棕園在夜裡竟充斥生靈萬物,到處繁複又躁動的聲音。無嗚——嗚——,陣陣長號,如夜襲警報,也不知是猴是鳥。如果父親在的話,她也許就不會站在這裡餵蚊。她和哥哥像是那方土地上唯一的擅闖者,夜闇中有千萬的眼正注目他們。但她左右看去,都只是模糊徒具輪廓的樹影。尖尖的棕櫚葉把月光都遮蔽,只有手電筒光照之處,才亮起一圈唯一的明亮。

這裡夠遠了,再看不見那些住屋燈光,而且凌晨一點多,應該不會有人發現他們正在埋狗吧。她想。

剛才她坐在摩托車後座,一手緊拉著哥哥身上的外套,一手提著塑膠袋,袋裡裝著死去的狗兒黑鼻。他們行過花園社區的小路上,有時轉彎,車燈把住宅區那些排屋的鐵門一瞬照得晃亮。都已是深夜了,一整排屋子大都熄了燈。好幾輛車子停泊在門外,涼夜潮濕,車鏡都蒙上一層霧氣。小路徒留一盞一盞瓦數不足的路燈,昏黃的光暈在黑夜裡牽出一道虛線。

路上只有哥哥的摩托車行駛著,是那夜景之中唯一移動的光。這真是太顯眼了,而且摩托車噗噗作響的引擎聲聽起來格外刺耳。她想,會不會有人此刻在屋子裡掀開窗簾看見,她和哥哥正要偷偷去丟狗屍?她手裡還提著狗兒黑鼻的屍體。黑鼻是家裡養的土狗,一身褐色的毛。早前是一隻母黑狗跑到家裡生下來的,一共四胞胎,父親把黑鼻的三個兄弟都送給人了,留下的只有黑鼻。黑鼻好動又熱情,每次她從學校放學回來,黑鼻都人立撲到她身上,弄得白色校裙都是狗爪泥印,惹她責罵。如今每一轉彎,她都感覺到那塑膠袋裡黑鼻的屍體,依著慣性力,撞上她的小腿肚,像是一團豬下水那樣冰涼又沉重的觸感。她只好伸直了手臂,把袋子提高,但這樣的姿勢讓她的手臂痠痛不已。才兩三公里的距離,他們卻像是在濃稠如墨的夜晚艱難划行,車頭燈才撥開眼前的光亮,回頭看去,背後又已恢復了一整片的黑暗。

前面就是了。哥哥轉過頭說。

整個住宅區緊挨著一片油棕園。或者應該這麼說,本來是油棕園的土地漸漸被鏟平,建成了新社區。屋價遠比油棕的行情上漲得更快。這裡原本是墾殖地,如今也都建滿了一式一樣的排屋,住滿了人。而那些野生的松鼠和果子狸都從林子走出來,沿著電話線桿,爬到住家裡偷吃東西。有一次,她聽見黑鼻在屋外狂吠不休,她好奇往外看,一隻穿山甲如華麗神祇那樣,一身金黃的甲冑,四隻短腿支撐著矮胖的身軀,悠悠哉哉地從家門口走過,路燈下閃閃地發光。

然而狗兒黑鼻已經死了,她心底慌亂,還來不及難過。傍晚的時候她才為黑鼻洗澡,那狗老是頑皮地抖擻濕毛,水滴潑灑她一身濕透。原本都是父親幫狗洗澡,然而父親不在了,哥哥又什麼都不管。她其實也嫌麻煩,只是狗兒的臭騷味日漸濃重,老是看牠在用後腿搔蝨子。不想這一回驅蝨的藥水倒太多了,又沖不乾淨,那狗一身痕癢,用犬齒啃著自己的皮毛,吃了滿口的毒。她原先也不知道,放任那狗在停車坪那裡玩,自己換過衣,在客廳裡看電視。然後就聽到屋外盆栽被推倒的聲音,原以為黑鼻又在追松鼠,過了一會起身看,才看到狗兒黑鼻滿口白沫,身體不由自主地,倒退著疾走。

她如今還想起黑鼻倒退走路的樣子,像是暴走的時鐘,以一種逆行的方式繞著圈子,重複一圈又一圈,像是永遠不會停止那樣。哥哥從房間出來的時候,黑鼻已經倒下了,腳仍一下一下在空中奮力劃著,滿地失禁的尿液和口沫。哥哥掰開黑鼻的嘴,把水管塞進喉嚨裡灌水,想要給牠催吐。她幫哥哥按著黑鼻的頭,看進黑鼻的眼睛,彷彿覺得黑鼻也正以惶恐的眼神看她。黑鼻最後乏力側躺在地上,四隻腳卻筆直地僵在半空,舌頭從齒間癱出來。她蹲在黑鼻身邊,卻不敢再摸牠。她知道黑鼻已經死了。

她不曾以那樣迫近的距離凝視生命緩緩流失。即使是父親過世那天,她從學校匆匆趕去醫院也只來得及看見父親的遺體,恍如午後安睡那樣躺在白色擔架床上,恍如什麼事也沒有發生。急診室都是忙碌而慌亂的人,無人察覺時間喀噠了一聲就靜止不前了。而哥哥總是冷靜,不曾慟哭流淚。哥哥從廚房裡拎出一個黑色的垃圾袋,沉默而木然地將黑鼻的屍體塞進袋子裡。一截褐色的狗尾巴還露在袋口,哥哥伸手又把那尾巴塞了回去。

他們一起騎著摩托車把狗兒載到附近的油棕園裡埋了。也不知為什麼,她一路心虛,怕有人看見。但她心底知道那其實也沒什麼好值得不安的,更多附近的居民在這裡亂倒垃圾、焚燒塑料。然而那不一樣,她手提著塑膠袋的時候,仍然覺得死亡的氣息如在手指縫間簌簌漏下。她站在油棕園裡,看著哥哥把那黑色的袋子拖進坑洞裡,把泥土填回去了,又用腳在那小土堆上踩了幾下。她想早一點離開那幽暗無光之地,不住催促哥哥快點。

灰濛濛的雲層厚重,看不見月光,她抬頭看,不知已是什麼時間。她跨上摩托車,和哥哥依著原路回去,經過油棕園小徑,都是碎石子,一陣的顛簸,石子擠壓出喀嘎喀嘎的聲音。她這才搖晃出一身疲憊不堪。從天黑之前到現在凌晨無光的時分,像穿越了遙遠的時差,一身汗水早就風乾了。她看見哥哥的腳踝上仍殘留著泥土,已結成淺色的印跡。一路的蟲鳴,漸漸也遺落在背後了。摩托車在筆直的小路上開著,耳邊是呼呼而過的風聲。突然摩托車拐彎閃避什麼,嚇了她一跳,緊抓著哥哥的肩,回頭看去,路燈底下匍伏一小團事物。哥哥把摩托車轉過頭,車頭燈照清楚了,原來是一隻青蛙。那隻褐色的蛙,比拳頭還小,也許才從油棕園的灌溉渠裡爬了出來,卻恍然不知剛剛逃過被輪胎輾死的一瞬,仍一動也不動地蹲在柏油路上。
她看著那隻蛙,想起了什麼,對哥哥說:「你幫我捉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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