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紀大偉(國立政治大學台灣文學研究所助理教授)
《如此燦爛,這個 城市》(Bright Lights, Big City)有幾點鮮明的特色。一、它是以「第二人稱」寫成的小說;二、它幾乎是傑伊.麥金納尼(Jay McInerney, 1955)自況的對號入座小說;三、它描繪了宛如藥物天堂的一九八○年代紐約。第一點為《如此燦爛,這個城市》在文學課本中豎立了一個紀念碑;第二點為關心美國大眾文化的讀者(尤其美國國內讀者)提供了茶餘飯後的談資;第三點為世界各地的美國愛好者(尤其美國國外的讀者)保留了一個荒淫的紐約標本。
綜合三點,《如此燦爛,這個城市》可以簡介如下:曾經就讀美國頂尖文理學院「威廉學院」(或稱「威廉大學」,王力宏也是校友)、被瑞蒙.卡佛親身指導寫 作、跟時裝名模結婚的傑伊.麥金納尼,曾在美國首屈一指的藝文刊物《紐約客》上班,幾乎圓了「文青」(文藝青年)一個又一個的美夢:教育、工作、私生活通 通叫人欽羨。但天下沒這麼美好的文青人生:傑伊.麥金納尼的名模妻子投奔更有本錢的男人;他在《紐約客》並非撰稿人而是為各種撰稿人「挑錯」的手民(不盡然是「校對者」,而是為各篇撰稿確認時間地點各種繁瑣細節的職員——想想在一九八○年代還沒google可用)。好,以上是作者的親身經驗。而他寫出《如此燦爛,這個城市》:書中主人翁也娶了一個落跑的名模嬌妻,也在一家肖似《紐約客》的雜誌社擔任抓錯員,他想要寫小說投給自家老闆的文藝刊物卻一直寫不出 名堂。他在「極樂紐約」的夜生活裡尋找安慰:他並不鍾情酒色財氣,而愛嗑藥。這時他還不到三十歲。工作搞砸了,妻子跑了,家人怪他冷漠。妙的是,他總可以 弄出藥物來安撫親朋好友,大家也都愛嗑。不管是看作者的生活還是看他寫的小說,都可以察覺一個紙包不住火的訊息:文學之路極度孤單,免不了幻滅。
敘事者一直保持自我譴責的口吻。敘事者跟作者∕作家不同:作者∕作家是活在真實世界的人,而敘事者是代替作者在文本裡說故事的替身。如果作者是本尊,敘 事者就是分身;如果作者是3D電影《阿凡達》內的地球人,敘事者就是「被藍化」的納美人。《如此燦爛,這個城市》敘事者並不用一般小說習見的第一人稱敘事(如「我自暴自棄」、「妻子拋棄了我」),也不用第三人稱敘事(如「他又嗑藥了」、「她忘了老公是誰」),而用第二人稱敘事(如「你真沒出息」、「你母親不愛你」)。這三種人稱敘事各有約定俗成的特色:第一人稱讓讀者覺得跟小說角色貼近;第三人稱讓讀者冷眼旁觀小說角色的起伏;而第二人稱常給人「命令、斥 責」之感,遂被大部分的作者所避用。《如此燦爛,這個城市》是美國文學中少數的例外,其第二人稱的用法剛好讓讀者「跟主人翁一起」承受被唾棄的感覺。《如此燦爛,這個城市》的這個特點讓它在美國文學史上佔有一席之地。不過,老實說,各種人稱造成的效果並不像理論所說的那般強烈;大多讀者一進入小說文本之內 就不會在乎究竟是第一人稱還是第三人稱在說話,而第二人稱看久了也就失去突兀感。
在美國文學「之外」,台灣熟悉的卡爾維諾應該更是第二 人稱的成功運用者:在《如果在冬夜,一個旅人》中,卡爾維諾藝高膽大寫出「你現在拿起這本書」、「你看見女人走進書店」等等第二人稱敘事,至今讀起來仍石破天驚。不過對卡爾維諾而言,這種手法只是他眾多小說魔法中的一種,牛刀小試,並不足掛齒。
《如此燦爛,這個城市》第二個特點,對號入座,是個棘手的課題。我本人很不喜歡用對號入座的方法解讀文學;我相信文學是文學、人生歸人生。每次我聽到有人將《鱷魚手記》中的「鱷魚」和「我」視為邱 妙津本人自況,我就愀然變色。但我也不能否認,廣大的讀者群、想要炒話題的書商、某一小部分想要尬人氣的作家就是愛看、愛寫對號入座的書,最好是把作者本 人生平寫進去。我猜想曾經身為嚴肅文青的傑伊.麥金納尼本人以《如此燦爛,這個城市》成名之後一定長期抱持閃爍複雜的心情:他可能並不希望別人透過《如此 燦爛,這個城市》窺視他,但當前的他不可否認已經是對號入座文化的「產品」。他以《如此燦爛,這個城市》出名之後,各界想要透過他來認識(或,來消費)一 九八○年代的紐約文化界;一九八○年代曾有人將他和其他同輩作家稱為「文學壞男組」(literary brat pack,這聽起來像「小虎隊」),其中包括《American Psycho》(電影在台灣滿有人氣)的小說原作者。他成為紐約文壇名流(但不是大師),似乎總跟美豔名媛往來,其中最有名的女友應是瑞兒.杭特(Rielle Hunter)——瑞兒.杭特在二○○八年跟美國共和黨總統候選人約翰.愛德華茲(John Edwards)發生婚外情並生下孩子,是當年超級八卦題材。
我覺得這一切會讓瑞蒙.卡佛老爹偷笑吧。
第三個特點, 那個再也回不來的一九八○年紐約。那年頭,雖然紐約的男同志們已經因為愛滋出現而大幅翻修夜生活;但異性戀們似乎還夜未央:書中名模逃妻(背叛主人翁的美女)委身給愛召男娼的男同志(這讓主人翁幸災樂禍),主人翁藥友之中不乏變性人。以衛道人士之姿撲殺紐約非主流夜生活(如,時代廣場的男同志脫衣舞場等等)的朱利安尼(Rudy Giuliani,一九九四年開始擔任紐約市長)還沒上台,紐約是美國全國以至於全球各地共同想像的淫窟。今天的紐約未必輸給當年,但畢竟已經是失樂園 了。《如此燦爛,這個城市》持續受到歡迎,應該主要出自於消費者對於舊紐約的鄉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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