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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凌性傑(詩人、建國中學國文科教師)

我一直有種錯覺,羅毓嘉是不會哭的。每次見他,總是笑得開懷,用自己的身體尤其是私密處開些無傷大雅的玩笑。說完了總是他自己先笑,我們才跟著一起笑。在我的印象中,他一直是被嬌寵的。師友寵他愛他就算了,就連小他幾屆的,也對他溫暖照護有加。或許因為他是那種無害動物,不失其赤子之心,才能受到這麼多的眷顧。好像只要他開口說要,別人肯定無法拒絕。他的嘴甜令我神智恍惚,一時不慎答應幫他寫序。這兩年來,每次與他相遇,他就朝我大喊親愛的,那甜膩的索討,讓我狼狽得像一個交不出作業的小孩。

毓嘉的十六歲到十八歲,在南海路五十六號裡度過。或許那時他曾經遭受過現實的風雨,自我與世界之間也有了罅隙。我不太明白,他一路到底經歷了什麼,又是如何挺過來的。唯一知道的是,他對文學的熱情、對愛的渴望,未曾一日稍減。我看到這些南海路出身的男孩,受到世俗肯定之際,總不忘回顧這座校園帶給他們的青春洗禮。毓嘉亦是如此,他近年來擒獲幾座文學大獎,得獎感言總會提到建中的紅樓詩社。那莫失莫忘的成長經驗,成為深刻的銘記,讓他們能夠更勇敢的走向未知,見識到最廣闊的人生風景。

這真是一個太詭異的存在了。我還沒到建中任教之前,早已經耳聞紅樓詩社的盛名與軼事。在男校成立維持文藝社團,本來就艱困至極。一群大男孩在主流價值中,不因身屬小眾而心灰氣沮,反倒越挫越勇形成一片繁花盛開的景象。不管是創作或朗誦,迭有驚人的的表現。長年照養詩社的呂榮華老師退休那年,社友們在中山堂舉辦朗誦會,既可算是詩社的十六週年慶,也可看作是向榮華老師致上最虔敬的感激。舞台上毓嘉身著一襲白衣,朗誦我的〈螢火蟲之夢〉,風采翩翩煞是亮眼。我在台下看著他兀自發光,彷彿交換了一些生命的祕密。

在建中任教以來,我看見過許多青春的身影,有狂也有狷。恃才傲物、逞才使氣,是許多人的通病。那些目高於頂的人,常令我感到不耐。當他們以為自己就是世界的同時,其實正在被智慧與真理遺棄。毓嘉可說是詩情早慧,然而在他身上卻找不到一絲一毫的傲氣。即使偶爾任性了些、驕縱了些,那也只是因為他是真誠的。我很欣賞他在台大文學獎中毫不遮掩的睥睨姿態,以一題(二十自述)三式(詩、散文、小說),顯露自己的才華。毓嘉這麼做,不僅是形式,同時也是意義的追求。我想,真正的天才,總是要一再地逾越,突破現實中的種種不可能吧。

某日請他吃飯,紅樓詩社師生一行人從南海路出發,穿越植物園到餐廳不過才十分鐘腳程,他沿途抱怨著為什麼不坐計程車。他那久經鍛鍊的身體,讓我懷疑是不是純為裝飾。他說常常幹這樣的事,搭計程車去健身房練身體。我想他的詩非常接近他的體態,結實勻稱,穠纖有度。可貴的是,不以麗質天成而怠惰,不因天賦秀異而自滿。自我的鍛鍊與克制,讓他的才氣可大可久,終於造就了風格與魅力。

讀他的詩集之前,我一直誤以為,羅毓嘉詩中的意象群組一定可以找出高度的性暗示,就像他日常話語中的嘴炮那樣。後來,我發現我錯了。我在這一系列作品中,看到的不只是才情,還有對詩歌傳統的深切認識。從字句當中,我總可揣測到,毓嘉對詩歌鑽研體會之深,早已遠遠超出他同世代的詩人。那些看似在呼應其他詩人或哲學家的作品裡,我聽到了毓嘉最真實的聲音。他寫出了自己的口氣,不管是朦朧的嘆息,或是明朗的傾訴,都在在證明其中有完整的愛與虔敬。

許多年輕詩人嘗試寫出新古典,每每流於形式的做作而終告失敗。最大的原因,就是欠缺了真誠溝通的意願。如此,詩只會成為辯術、修辭,永遠無法接近實在與真理。我看到毓嘉詩集中最可喜的部分在於,他試著與古典傳統對話,在現代語言中提煉精緻的抒情。他深切愛戀著世界,以及更多更多值得他所愛的人事物。那純淨的語言告訴我,毓嘉在詩創作裡,幾乎就像是一個沒有性意識的嬰孩。他指物命名,說什麼就是什麼了。關於愛與傷害,毓嘉是這麼說的:

dear desperado,如果有一首詩為你而寫
那必定關乎於我的各種臥姿
讓我們暴露地擁抱,讓我熟習寬慰與約束
讓我再次成為嬰兒,再次去愛,像不曾被傷害過那樣


普魯斯特提筆追憶似水年華,紙張上詭祕地佈滿字跡,班雅明說這種姿態是:「他將它們舉向空中,彷彿是在慶祝他那小小宇宙的誕生。」我很榮幸的見證,親愛的羅毓嘉,成就了他自己,美麗無倫的小宇宙。而這一切,可能都跟男孩路五十六號有關。

★原刊載於《嬰兒宇宙》新書推薦序

嬰兒宇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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