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分之九十八的平庸少女〉文/神小風
不夠甜,不夠冷淡;不夠和顏悅色,又不夠厭世;不夠強悍,卻也沒那麼玻璃心。真要算計起來,扭扭捏捏、故作姿態,什麼都搆不著邊。
我始終不明白,像我這樣長大的孩子,到底是從哪學會世界上的規則的?絕不是學校老師,更不會是課本;認識台灣之後,念了好久的中國地理,書上教我們要當個堂堂正正的中國人,聽到國歌要自動立正站好,亂動是犯規。因此我很難形容,第一次聽到朋友大罵國民黨和蔣介石,細數二二八血淚過往時的驚愕了——因為我的歷史不是那樣的啊。很晚才知道原來這島嶼不是只有兩個政黨,也才明白為何每當我說自己不懂台語,總會被問:「妳是外省人?」什麼外省本省的,考試時才需要背 誦的專有名詞,和我有關嗎?現在想來,真覺得好丟臉啊,彷彿被拋棄在時光的邊緣,毫無知覺地生活著。而我的朋友,那些和我同代的年輕人,又是什麼時候學會了那麼多,課本沒教的事?
現在我知道了,那就叫做「搞不清楚狀況」——迷迷糊糊、得過且過,搞不清楚自己究竟是什麼人,卻也沒那麼想懂;真要等到認知被推翻了,才急急往自己身上貼標籤,順道蓋個「人間合格」的好寶寶印章。我也好想和那些外地來的同學一樣,略帶自傲地說「我是雲林人」、「我南 部來的」,樂於比較台中腔和高雄腔的不同,讓家鄉和自己互為榮耀。各地遊子喧鬧交際的場合,「我是台北人」這句話卻怎樣都說不出口。(唉老話一句,有哪個 台北小孩會這麼矬啊?)如此一想,正是因為缺乏自我認同,才更需要他人鑑定,像這座島嶼長年來耿耿於懷的心事,又好容易被刺傷。就這性格看來,或許我毫無 疑問是個正港台妹,逃都逃不了。
張亦絢的小說《愛的不久時》裡,有過這麼一段描述:「雅蓉曾說,她對我最感謝的一件事就是,我告訴她,聚會時沒有想說的話,可以不說話——有人是真的不知道這樣簡單的道理。」有啊當然有,就在這裡。我忍不住吶喊出聲,更驚訝於敘事者的驚訝;如果妳不分享近況, 不問候他人也不炒熱氣氛,那該怎麼證明妳在這個聚會裡是有價值的?我不懂。那始終令我緊張兮兮,彷彿社會潛規則下的魔咒,竟這樣輕輕鬆鬆,被幾句話給消解 了。
總是這樣,遵循一種自以為是的規則。以為終於長大了,懂事了,可以挺起胸膛來壯大聲勢。卻發現其他人早已搶先一步,逸逃於規則之外,「而且還活得不差」。原來啊規則,是可以翻轉、背叛,甚至於不去理會的。被留下來的那個自己不但慢好幾拍,而且好可笑。
我長大了嗎?剛變成大學生,跨進教室裡的第一天,我擔心的不是課業或人際關係,而是「該怎麼去廁所」?高中課堂裡尿急,舉手報告老師一切理所當然。但坐在一、兩百人的大學教室裡,中間靠窗戶的位置;我實在沒有辦法,對著教授舉起手大聲說:「不好意思,我要尿尿。」看著其他同學進進出出,我只能安靜坐在位置 上,讓心裡的那個乖學生不斷鞭打我,忍到下課。
後來這件事偶爾被我拿來當笑話講,實在蠢到不可思議了,也沒能引起什麼共鳴;但我漸漸明白, 坐在大教室裡拚命忍耐,差點得到膀胱炎的我,近乎頑強地抵抗了這個世界。那個總是腦波弱,急急跟隨他人的我,其實心底有個不可動搖的什麼;如我遵守那些規則一般,極端愚昧而偏執的,遵守我自己。
就像我的朋友W。他是兄弟象迷,遇上簽賭案仍不離不棄好死忠,還堅拒購買統一旗下任何企業的產品:Cold Stone、星巴克或萬惡的博客來。統一封王時7-11大特價,兩人合購省最多。我好說歹說只換得他一句:「不要就是不要。」好有氣魄。我相信他總有一天 會推翻這個原則,可能其他球團都滅絕了,或7-11一舉擊敗整個台灣的便利商店。但在那個界線擠壓到身上來之前,他願意忍耐。
於是這次我回頭,在抵達那間孤獨的教室前轉身奔跑,衝出校門,趕上那輛仍在行進的公車;車門鏽蝕、椅背凹陷,我願意再投下一次過路費,只為了穿越人群與汗味,坐在十七歲的自己身邊。
她睡得很熟、很急,想趕在下車之前,換得一個最清醒的樣子。我聞到她嘴裡的早餐餘味,制服上透著黃色汙漬。我屏住呼吸,盡量併攏雙膝,隔開薄薄距離,看見她沒拉好的領口,鬆脫的襪子,斜背的書包很沉,太沉。我想我不應該再看下去了,但仍然坐在那裡,聽著她額頭靠在窗沿上,顛簸出一下又一下的撞擊聲。多少次我 以為下一次撞擊就再也醒不過來,多少次我恨透她,詛咒完後又試圖和解,「要愛自己」的話聽了好多遍,最終還是只能坐在這裡,望著窗外盲目的街景。
沒關係。我對十七歲的妳說,我已經二十七歲:「是個大人了。」此時此刻,所能找出的唯一相處方式是,我願意忍耐。忍耐妳的窘迫、神經質以及庸俗迂腐;忍耐妳 終將睜開眼睛,撩起裙子大步跨過我,頭也不回地按鈴下車。沒關係,我才二十七歲。親愛的平庸少女啊,在這班公車抵達之前,我願意忍耐。我還可以忍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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