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我終將老去,沒有人能阻止這件事的發生,你的愛情也不能。我將從現在起衰老下去,開始是悄無聲息的,然後是大張旗鼓的,直到有一天你看到我會感到驚訝——你愛的人也會變成另一個模樣。
小說一開始,是這般獨特迷人詩意,但它述說的,卻是純真世故、痛徹心扉的愛情。
★《悲觀主義的花朵》搶先看~~
男人只會變老不會成熟。
——保羅‧艾呂雅《公共的玫瑰》
再也找不到你,你不在我心頭,不在。
不在別人心頭。也不在這岩石裡面。
我再也找不到你。
——里爾克《橄欖園》
1
我知道我終將老去,沒有人能阻止這件事的發生,你的愛情也不能。我將從現在起衰老下去,開始是悄無聲息地,然後是大張旗鼓地,直到有一天你看到我會感到驚訝——你愛的人也會變成另一個模樣。
我們都會變成另一個模樣,儘管我們都不相信。
阿趙在固執地胡鬧,狗子在固執地喝酒,徐晨在固執地換姑娘,愛眉固執地不結婚,老大固執地無所事事,我固執地做你的小女孩,我們固執地在別人回家的時候出門,固執地在別人睡覺的時候工作,固執地東遊西逛假裝天真,但是這些都毫無意義。
你要知道我已經盡了力,為了答應過你的事我盡了全力,你專橫而且苛刻,你求我,你要我答應,你要我青春永駐,你要我成為你的傳奇,為了你的愛情我得年輕,永遠年輕,我得繼續任性,我得倔強到底──你只愛那個女孩,那個在時間的晨光裡跳脫衣舞的少女。
我們從年輕變得成熟的過程,不過是一個對自己欲望、言行的毫無道理與荒唐可笑慢慢習以為常的過程,某一天,當我明白其實我們並不具備獲得幸福的天性,年輕時長期折磨著我的痛苦便消逝了。
「凡是改變不了的事我們只能逆來順受。」我們的需求相互矛盾、瞬息萬變、混亂不堪,沒有哪一位神祇給予的東西能令我們獲得永恆的幸福。
對於人的天性我既不抱有好感,也不抱有信任。
2
夜裡,我又夢見了他——他的頭髮完全花白了,在夢中我驚訝極了,對他已經變老這個事實驚訝極了。我伸出手去撫摸他的頭髮,心中充滿了憐憫……
實際上他永遠老不到那個程度了。
九個月前,我在三聯書店看到陳天的文集,翻開首頁,竟然有他的照片。陳天從不在書上放自己的照片,但是現在不需要徵得他的同意了。我看著照片上的那張臉,鼻子,眼睛,嘴唇,下巴,這個人似曾相識,彷彿跟我有著某種聯繫,那感覺就像我十八歲見到他時一樣,但是具體是哪一種聯繫卻說不清。
我買了那四本書,用書卡打了九折。
那天晚上,我一直在讀那些書,黎明破曉之前,他出現了。
我在熟睡,我看見自己在熟睡,他緊貼著我,平行著從我的身體上方飛過,他的臉和我的鼻尖近在咫尺,他如此飄過,輕輕地說:「我是陳天。」好像我不知道是他似的。的確,那張飛翔的臉看起來不是陳天,彷彿一個初學者畫的肖像,完全走了樣子,特徵也不對,但是我知道是他,除了他別無他人。
陳天曾經多年佔據著我的夢境,在那裡徘徊不去。
此刻,在北京的午後,在慵懶的,剛剛從夜晚中蘇醒的午後,在所有夜遊神神聖的清晨,在沒有鳥鳴,沒有自行車的叮噹聲,沒有油條氣味的清晨,我想起他,想起吸血鬼,想起他們的愛情。
我試圖談起他。
3
首先應該談起的不是陳天,而是徐晨。
徐晨竹竿似的頂著個大腦袋,不,那是以前的記憶,他的腦袋不再顯得大了,像大多數三十歲的男人一樣,他發胖了,不太過分,但還是胖了,這讓他顯得不像少年時那麼青澀凜冽。
這是我的看法,我知道他會不以為然,他愛他不著調的、結結巴巴的、消瘦的青春時光──比什麼都愛。
「我是一個溫柔提供者。」徐晨一邊說一邊點頭,彷彿很同意他自己的觀點似的,然後又補充說:「我是一個作家。」
「對,沒錯,美男作家。」
「偶像作家。」他糾正我。
「人稱南衛慧,北徐晨……。」我拿起桌上的一張《書評周刊》念給他聽,他的照片夾在一大堆年輕美女作家中顯得很是突兀。
「胡說八道!」他把報紙搶了扔到一邊,「完全是胡說八道!」
「你不是要成為暢銷書作家嗎?急什麼?」我奇道。
「我指的暢銷書作家是海明威、米蘭‧昆德拉!再說說,普魯斯特都算!」
「原來是這個意思。」
我和徐晨可以共同編寫一本《誤解詞典》,因為幾乎所有的問題,我們都需要重新界定和解釋之後才能交談。我們經常同時使用同一個詞,卻完全是不同的意思。我們就在這種深刻的誤解中熱烈地相戀了兩年,還曾經賭咒發誓永不分離。
像大多數戀人一樣,我們沒有說到做到。
但是在講述這一切的一切之前,我應該首先指出我對故事的情節不感興趣;其次不標榜故事的真實,像前兩年那些領導潮流風頭正健的年輕作家們常幹的那樣。這兩點都基於我不可改變的身分——一個職業編劇。
我是以編造故事來賺錢的那種人,對這一套駕輕就熟。想想,一個故事怎麼能保證在二十集,九百分鍾的時間裡恰當地發生、發展,直至結束,有的故事要講很久,有的雖好卻很短小,而我必須要讓這些形態各異的故事具有統一性,而且在每個四十五分鍾之內都有所發展,出那麼幾件小事,隨著一個矛盾的解決又出現另一個矛盾,到一集結束時剛好留下一個懸念。如果這套戲準備要在台灣的黃金檔播出,長度就要加長到三十集,因為他們的黃金檔不接受二十集的電視劇,而不在這個檔播出就不能掙到錢。所以我曾經接過一個活兒,把一個電視連續劇從二十集變成三十集。加一兩個人物是少不了的,男女主人公嘛,只能讓他們更多
一點磨難,橫生一些枝節,多誤解一段時間。
我說這些無聊的事兒是為了讓讀者明白,我討厭絲絲入扣地講一個曲折動人的故事,那是一種手藝活兒,稍有想像力的人通過訓練都能做到。當然這之間「好」與「不好」的差別就像「會」與「不會」那麼大,但手藝畢竟是手藝。
比如說吧,幾個月前我和朋友一起看一張叫做《十七歲的單車》的電影DVD,這是個不錯的電影,電影節的評委們也看出了這一點,給了它個什麼獎。問題是我們饒有興趣地看到一半,碟片壞了,我們氣急敗壞地對著那張盜版盤加施了各種酷刑,它依然不肯就範,吱吱嘎嘎地響著就是不肯向前。最終眾人只得放棄,個個喪氣不已。為了安慰他們的好奇心,我以一個編劇的責任感為他們編造了後面的情節。幾個星期後,當時聽故事的人給我打電話,說電影的後半部分和你講的所差無幾,你肯定早就知道。我當然不知道,我不是說電影的故事是個俗套,而是說編劇的思路是可循的,如果你還湊巧認識這個編劇,對他的偏好略知一二,那就更好解釋了。
我現在想做的是忘掉手藝,忘掉可循的思路,尋找意義。但是說實話,這種手藝已經融入了我的生活,在不知不覺中甚至左右我的生活。
比如有人對我說:「我喜歡你。」
我回答他說:「我還真不好意思說你說了一句蠢話。」
我向你保證我不是真心想說這句話,他一說出上句話,我腦子裡馬上有了五六種可以表達各種情緒的對應台詞。就著當時的氛圍我選擇了這句,因為這麼酸的一句台詞後面應該解構一下。這些念頭都是一剎那產生的,等我看到那人臉上一臉尷尬,才知道自己選錯了台詞──不符合我的人物性格。
生活的真實性都值得懷疑,其他的就更別說了。
就我本人而言,我不相信任何作品的真實性,一經描述真實就不再存在,努力再現了一種真實,卻可能忽略了另一面的真實,我們永遠只能從自己的角度談論世界,有的人站得高看到的角度多於其他人,但說到底,僅僅是這個差別。我討厭虛構,真實又不存在,但是我們依然寫作。在這真與假之間我希望能夠明晰事物和事物間的關係,尋找思維的路徑,發現某種接近真相的東西。寫作對我便是這樣一個過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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