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嘉澤,高雄人,1977年生,現任高職教師、台北耕莘青年寫作會成員,畢業於國立屏東師範學院特殊教育研究所。2005年以〈三人餐桌〉獲時報文學獎短篇小說首獎、2008年以〈有鬼〉獲聯合報散文首獎,並獲教育部文藝創作獎、宗教文學獎、台北文學獎、高雄文學創作獎助計畫補助、國藝會創作出版補助等。
作品曾入選《97年散文選》、《94年小說選》。著有散文集《門內的父親》;短篇小說集《窺》、《大眼蛙的夏天》;長篇小說《類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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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嘉澤談《不熄燈的房》
這世界——
有人專注讀著他人唇型與表情才能溝通、有人沒悲沒喜不哭不笑只會學話像九官鳥、有人須靠導盲杖劃開黑暗方能前行、有人被困在輪椅或病床上卻想像力飛馳、有人靠著暴力式的飲食才能滿足內在的空洞,有人像彼得潘長不大也學不會人情世故、有人處在病痛卻仍試著苦苦撐起一個家……
你都讀懂他們的經歷和感受了嗎?
一本帶人穿梭病痛與障礙、到達幸福彼岸,讓人們知道看似頹圮的人生依舊有海、有風、有聲等精采。一本「有光」的小說。
※內文搶鮮看:徐嘉澤/力量系 三人餐桌(摘錄)
悶熱的廚房內一個圓凸著肚子、偌大身軀的男人,站在大炒鍋前,額頭微涔著汗。桌上擺著剛上桌的鹹蛋苦瓜、薑絲炒大腸、糖醋排骨,男人從鹽罐中杓了些許鹽,又添了醬油,輕快流利的用鍋鏟翻攪鍋內的雞肉,最後快速的撒上蔥花和辣椒調色,將一盤冒著熱氣的宮保雞丁往桌上一擱。他朝樓梯間大聲地吆喝著:「下來吃晚餐了,阿和。」
隔著一扇拉門外,男人的老婆在外頭幫客人理髮,食物香味像拉長的手臂極力的往外延伸,一攫住人,便順著鼻子爬伸進去。女人的胃順著氣味翻攪著,「肚子餓了呢!」她心裡思忖著,瞥向椅子上另一個客人,「再忍耐一會就能吃飯了。」
樓上跑下一個二十來歲的青年,下了樓,先開了拉門看了一眼,母親繼續剪著頭髮,電風扇嗡嗡作響,電視傳出人聲,客人專注的看著鏡子,另一個坐在椅子上,呼吸配合著電扇的聲音一吸一吐著沈重的氣息。他關上拉門進到廚房,桌上擺著熱騰騰冒著煙的菜餚。
父親要他嚐嚐:「味道如何?會不會不夠味?現在味道都嚐不出來,只能憑感覺加。」
青年嚐了一口鹹蛋苦瓜說著:「味道很好啊!」
「不會太鹹嗎?」父親擔心地追問著,邊用手將臉上的汗拭去。
「不會啊!剛好。」青年從冰箱倒了些冰水去暑,廚房內的熱氣不斷圍繞著,就像嘴裡的味道,有點濃得散不開,一直到他喝了水才覺得輕鬆,「爸,要不要喝一點?」
父親搖了搖頭,青年夾了另一道菜吃著。
那父親像是想到什麼,從位置上站了起來,今早他才去市場挑了條新鮮的魚。許多魚陳列在台子上,新鮮的鰓一張一合地,魚鱗散發著銀亮的片面,他抓起一條魚,那魚激烈地擺動尾鰭掙扎,魚商說著:「頭家你很識貨呢!這條魚很新鮮,今早才捕起來的。」
他定定地抓起那魚,要老闆幫忙去掉魚鱗和內臟,老闆用刮板快速來回在肥碩的魚身刮下鱗片,接著用魚刀從腹部一刀,掏出內臟,用身旁的水隨意沖了一下,便交到那父親手上。
父親燒了一鍋開水,從流理台取出砧板,將冰箱的魚安放在上頭,將魚快速的切成幾塊,放進薑絲、撒了些鹽和味素,將魚丟入。青年離開座位,走近拉門拉開朝外瞧了一眼,原本坐在小板凳上的客人已經坐在理髮椅上。
那母親看了他一眼說著:「你和你爸先吃。」此刻的她肚子像在湯裡沸騰的魚一般,咕咕作響著,她嚥了口水,繼續專注地剪著客人的頭髮。那青年拉上拉門前,外頭又走進另一個客人,坐著原先那小板凳上空下來的位置。
青年回到廚房說著:「還有客人,爸一起先吃啦!」
父親看著沸騰中的魚湯,醫生囑咐他不能吃太鹹、太辣、有刺激性的東西,不能抽菸喝酒嚼檳榔,不能熬夜太疲累……不能,他記不太得了,現在能做的除了喝普通的白開水之外大概就是等死,他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什麼。
他將做好的湯端上飯桌。
「現在吃什麼都沒味道了,吃這些做什麼?」父親說著,不自覺的將桌上的菸點著,深吸了一口又將菸置在菸灰缸中。
廚房內的熱氣悶在裡頭散不去,青年不知該怎麼回應,生硬地回著:「爸,不然喝點綠茶好了,可以抗癌。」他起身要去拿茶包,父親說著:「你吃飯就好了,我自己來。」
青年看著眼前的父親,整個下頦經過一次手術被割除,現在是用人工的下巴,整個口腔內側原本都包覆著癌細胞,曾經存在的部位如今已不再存在,或許說被其他存在的物體所取代。癌細胞四處逃竄,動過手術之後,醫生仍無情的宣布癌細胞擴散到淋巴腺。父親的人工下頦外頭用從大腿割除下來的皮膚包覆著,臉上兩層差異性的顏色,他將口罩戴了起來,僅露出眼。那父親回憶著那口中的味蕾,鼻息間聞進的味道,他被割除的半截舌頭,似乎觸動到那不存在的物體,已消失的口腔似乎分泌出口水,他吞嚥了口水,但喉間卻感到刺痛,那場關於美食的夢境消失了。
桌上的食物閃著油光,青年細心吃著,卻不時注意著父親的舉動以及從拉門小縫間瞥向外頭的母親,剪髮椅被橫放下來,母親正在幫客人剃鬍漬。他看見母親開著一盞燈,白盞的燈將光全照在客人臉上,他母親專注的抹上一層薄薄的刮鬍膏。
「還不來吃,飯菜都要涼了。」父親探頭朝外看了一眼,音量大小恰巧的落入到青年及母親耳中。
「爸,你也先吃一點。」
父親喝了口自己泡好的綠茶,他想起自己早已消失的下排牙齒,連咬碎食物都成了一件艱難的事情,他從冰箱內拿出豆花囫圇地吞著,邊對那青年說著:「我不餓,你先吃,等你媽忙完我再和她一起吃就好了。」
那母親用刮鬍刀順著客人臉的弧度輕輕帶過,那刮鬍膏被堆擠到一側,鬍渣黏落到刀片上,待刮完後,又敷上一層熱毛巾。另一個新進來的客人不安地看著牆上的鐘,那母親朝小板凳處說著:「歹勢啦!人客,緊輪到你了,擱等一下嘿!」她順著客人的眼光望了牆上的鐘,已經八點多,她覺得自己的胃變得空盪盪的,但又像有無數的小針刺向自己的胃底。做這行業好像就習慣這樣的生活,有客人在時沒有辦法走開,只能一個接一個的剪,她在心裡安慰著自己:「再一下子,再一下子就好了。」而從胃裡發出的迴響已經被電視聲所掩蓋住。
青年仍舊以極慢的速度夾菜配飯,然後再喝口冰水,從父親動過手術後,他的父親顯得不太完整,口腔內壁、舌頭前半截、下巴和原本的父親不同,然而實際上不同的不僅是外觀,而是內在,青年覺得他生命中熟悉的父親不斷以口罩阻絕任何的關心,父親拒絕做進一步的溝通,唯一和家人相處的時間便是在餐桌上,一如沒生病前般,盡責的在廚房弄出一頓吃的,好讓一家人圍在同一飯桌上吃飯。
飯桌上的菜餚味道變得有點混濁,和記憶中的味道不甚相同,有時過鹹、有時太甜,不過料理的方式和之前都是相同,外表看似相同的菜餚味道卻嚐起來不一,那青年和母親在飯桌前總盡力維持著和之前相同的氣氛,父親會像飯館中初作菜餚的學徒般擔心地問著:「味道還好吧?」接著像住在頹圮巷弄中而自怨自艾的老人般說著:「現在任何味道我都吃不出來了。」然後氣氛凝結在那,那母親和青年只能回應著:「和之前味道都一樣很好吃。」
那父親坐在一旁看著自己的兒子用餐,他試著想像某道菜餚應該是怎樣的味道,好比那道鹹蛋苦瓜,料理前要先將苦瓜切片,鍋子內悶點水然後將切片苦瓜放入悶個十來分鐘,等到苦瓜變得熟軟才將鹹蛋切碎放入,那蛋黃在鍋裡蔓延開來將苦瓜包覆著,那時夾進嘴裡的味道會是鹹味中帶著苦味,以及蛋黃黏稠的口感帶著苦瓜的清新脆度,那父親不自覺的將上下顎咀嚼,但霎時發現口中有的只是汨流出來的口水。
他又喝了口杯中的綠茶,記憶中的綠茶應該帶著點清香和苦澀味,但如今喝進去的和一般的開水差不多。那些食物明明可以經由大腦指認出來,那是鹹蛋苦瓜、那是薑絲炒大腸、那是糖醋排骨、那是宮保雞丁,但味覺的記憶卻彷彿憑空的消逝掉,況且只要稍微有刺激性的東西入口,兩旁未被消除的的口腔內壁會覺得刺痛,而吞嚥時咽喉也有灼熱感,醫生告訴他,由於太晚治療整個癌細胞早已經擴散開來,要他做好心理準備。
青年想著四年前,在相同的廚房內,父親抱怨著當吃到些許辣椒、胡椒、薑片或蒜頭時,口中會有辛辣感,像是成群的小螞蟻在叮咬著口腔一樣,父親說著可能早期檳榔當成點心吃,裡頭的口腔黏膜都被石灰給破壞掉。青年囑咐著四年前的父親說著:「爸,要去給醫生檢查啦!」只是時間的流逝比人們所感受到的要快,四年後那或許開始令人不以為意的小傷口,已經經過癌細胞的累積增築而隨著淋巴管四處擴散。
四年後的現在,青年不知該說些什麼,看著眼前的父親,他懊悔著四年前應該堅決的帶父親去就醫,或許就不會造成現在這局面,他將空掉的碗小心的盛了碗魚湯。
外頭工作的母親盯著牆壁上的鐘,已經八點半,眼前的客人頭髮也洗好正在吹乾,轟隆隆的聲音,她似乎想到什麼走到店門口,將鐵捲門放了下來,才又繼續替客人吹著頭髮。翻攪的胃讓她只能大口大口的吞著口水,原本飢餓的腸胃似乎像在抗議反撲,有如一隻手緊緊將她腸胃一把揪住,口中忍峻不住的發出一聲痛息。一直到幫客人抹上髮雕,收下客人錢,將客人送走,關上那扇門,她終於覺得鬆了口氣。一地板的頭髮散落在那,一桌子的工具也未整理,她沒有心思理會,拉開拉門,廚房的熱氣一股襲來讓她差點站不住腳。她瞥向坐在餐桌前的兩人,一個靜默地喝著湯,一個不發一語的點著菸,看著煙彌漫在這小小的四方空間中。她抱怨了一句:「都病成這樣了,還抽什麼菸。」其實她自己也知道,從那男人動過手術後,已經不抽菸,頂多吸了一口就把菸放在菸灰缸內成癮地聞,並像欣賞一件藝術品般地看著。
「工作到那麼晚,一家人要在一起吃飯的時間都沒有。」父親嘴裡抱怨著,卻站起身來替那母親添了一碗飯。
「我不工作,我們一家人早就先餓死了,還能坐在一起吃飯啊。」母親將多年的積怨如同往常般的敘述,這故事在這家中已經被說上不下數百、數千次。
青年將手上的碗往桌上用力一震,說著:「你們是要吵架還是要吃飯啊,要吵架你們吵就好了,飯我就不吃了。」他看了手上的錶,這頓飯他也吃得夠久了。
然後一家人的動作像是停格的戲碼,下一瞬間,母親說著:「吃,吃!」才又恢復動作,母親夾了桌上的菜大口的塞進嘴裡,過鹹的味道不斷在嘴裡散開,「加了幾匙鹽巴啊?」她在心裡抱怨著,又扒了好幾口白飯進去,氣定神閒地說著:「天氣很熱,我喝杯冰茶。」
父親緊張地問:「味道如何?」 母親說著:「都一樣,當初會嫁給你就是你很會煮菜,幸好現在還是一樣會煮……」
青年笑著站起身來替母親倒了杯冰茶。青年和母親都知道這樣的戲碼再演也演不了多久,他父親將臉上的口罩拿了下來,拿了碗替自己盛了碗魚湯,想到自己遲早會變成市場中的那條魚,只能在賣台上將嘴一張一合地,直到被挑選上的那一天,才能真正的得到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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