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辛波絲卡Wislawa Szymborska
文/隱匿(文字工作者)
辛波絲卡在1996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致辭中最重要、彷彿提綱契領的一句話就是:「我不知道。」這句話所代表的態度或許類似波赫士自稱的:「我所有的作品都是習作。」這除了是對渺小自我的謙卑之外,更是在面對這個巨大而無法看盡的世界時,永遠保持了一顆像孩子一樣的好奇心。
我不知道,但是我很想知道。在這樣的驅力之下,只要孩子們做得出來的莽撞探險,詩人們也做得出來。雖然在前往下一首詩的路上有時異常艱辛,彷彿一隻蝴蝶在暴雨中試圖橫越一片汪洋,但是當詩人不斷地探險,為讀者打開一個又一個不斷生滅的、從未被發現過的世界(辛波絲卡直到八十幾歲仍然出版新的詩集),這時讀者就會知道:獲獎從來就不是辛波絲卡的榮耀,而是諾貝爾文學獎的榮耀;相反的,未曾獲獎從來就不是波赫士的恥辱,而是諾貝爾文學獎的恥辱。
辛波絲卡寫過的題材,就算只是羅列出來都令人驚嘆:歌頌不寫詩的妹妹、歌頌一隻安靜死去的甲蟲、歌頌古人短暫的一生、歌頌拒絕溝通的石頭、歌頌裡外不分的洋蔥、歌頌一張哀傷的臉、歌頌地球上的獸性勝過人性……。她也指出許多我們習焉不察的事物,她對烏托邦、博物館、旅行以及藥物提出質疑,她對色情文學有不同的看法,看戲時她發現其他觀眾看不到的悲劇,她對於統計學的統計多麼叫人讚嘆,而且她居然能夠描寫一首小詩來訪繼而消失的過程!當然,許多波蘭詩人寫過的政治詩,辛波絲卡也寫過,但是她寫的完全不同。她與受難者的距離,既超脫又深入,在這兩者之間伸展的張力,讓讀者只能讚嘆道:這就是詩啊!
有趣的是,寫過各種題材的辛波絲卡,卻從未寫過一首情詩。少數幾首疑似的情詩,檢驗後都可以發現,它們恰巧是「反情詩」。即使是台灣插畫家幾米,和波蘭導演奇士勞斯基都喜愛的〈一見鍾情〉也一樣,這首詩寫的反而是對於一見鍾情的諷刺(在另一首詩中她明白寫出,對於一見鍾情這種說法她是多麼厭煩)。
再舉幾個例子,比方〈致謝函〉,這首詩很能說明辛波絲卡對愛情的看法:「我了解/愛無法了解的事物/我原諒/愛無法原諒的事物」。在〈我靠得太近〉這首詩中,辛波絲卡寫到,一對愛侶因為靠得太近,手臂發麻,就連在夢中也失去對方的蹤影。在〈幸福的愛情〉中她的諷刺更為露骨:「有些人相愛便自認為高人一等/可惜他們沒有什麼功績可言」。在〈火車站〉中她寫到,在那雙雙對對的約會之中,無需我們在場:「不在這裡/這話多麼好聽」。至於〈金婚紀念日〉就更不用說了,讀過這首詩的人大概是不會想結婚的。就我所知,只有一首寫給亡夫的〈告別風景〉,稍微像是情詩,但即使在這首詩的最後,辛波絲卡仍然說:「我不願回到那裡……/我只願你在遠方能想起我」。
無論如何,辛波絲卡的詩就是能做到既淺白易懂,又深刻動人。即使以諷刺口吻寫出,或者帶著哀傷,卻也從未失去機智與幽默。她對詩與世界是懷抱善意與熱情的,整體基調則是溫暖而明亮的。或許這就是為什麼,她從未寫過情詩,卻依然大受歡迎的原因。從另一個角度來說,我又相信,或許辛波絲卡寫過的每一首詩,都是情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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