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毓嘉彷彿身在舞台有一束光耀照下,讓我們逼視他的痛楚一如我們共有的痛楚他的傷口就猶如長在我們 身上的傷口。」──王盛弘
在2010年推出詩集《嬰兒宇宙》大獲好評,最受矚目的文壇新人羅毓嘉今年再度交出作品──散文集《樂園輿圖》。
向我們揭示那過往的痛,愛,與迷惑。歡快美麗心碎痛楚無所不在,唯有青春永遠缺席。
<搶先看> 中魔者
掙扎很久,決定這樣寫了。覺得不妥又刪掉,再寫。
承認自己有病,不是件易事。
但久了又想痊癒遙遙無期,還不如說服自己只是魔魅纏身,遂能與之相擁而臥,鎮日,鎮夜。枕著右手像側躺懸崖邊緣,睡的時候,卻其實夜沒有變得更短,夜一直很長。雨再度降下,今晚不知這是否一場適時的雨。當睡,不敢讓自己太早睡。安眠藥停了一陣子,又開始吃。今夜又是冷的滿月,若不看天空,誰知道呢。我擺渡冥河這岸那岸,放眼望去,這日常我勉力維持,卻盡是荒蕪空景。
斗室無詩無歌,都幾歲的人了還怕黑,把所有燈都點起,仍覺得暗。
每月一次的回診,彷彿一個巨大而寬闊的平面中央,醫生坐在那裡。他筆挺白罩衫裡頭一件鐵灰襯衫。我走向他,我坐下。低頭瞅著鞋尖,就看見他皮鞋打得油亮他褲腳中間拎著一段襪頭黑色。其實沒見過他起身的樣子,但我知道的,他講話嗓音紮實,低沉蓊鬱,開口前會咂拉嘴角,他會問,最近好嗎?抬起臉來,撞見醫生坐在那裡他有些肚子,一把厚短下巴他闊的臉型。聽我說話他快速鍵入病歷,看我眼睛他非常寬容地看我眼睛。像是個典型的父親。
診間敞亮,卻覺燈光忽有明滅。我突然昏眩,儘量裝作狀況改善的樣子,擠出笑容,勉力說,最近有好一些。跟甚麼時候比呢?想不起來。
到底哪些感覺才是真的?
發現醫生新剃了頭髮。新剃短的髮鬢,對著我招啊招。一瞬間想,或許我也該去理整頭髮。說不上來的,該。他總是坐在那裡白袍上繡著姓字,他黑色領帶隱約斜織斑痕幾道,明明靠得這麼近,卻很快要離開。想他襯衫西褲,打好的領帶怕是從不解開,只略略調整鬆緊,套上了,束妥。那是他的女人為他結縛的領帶嗎。以前讀篇小說,女人說,要是有別個女人給你摺了衣服我會知道。一瞬間有點想伸出手去,把他的領帶給解開。但不可能。若我不是壞的我不會在,他執筆又像執權杖驅魔,鍵入病歷我無法懂的咒語,說話我便隆隆重重聽。照例問了,最近好嗎?
直覺他剛不是問過了?
我不想工作。
其實想要交配,或者,愛。但不能說出來。為甚麼沒有一個人真正屬於我?學院生活多是抽象字句高低崎嶇,沒有事件沒有日常,細節是惡魔的居所。有時課後,我走進洗手間,關了門眼淚啪地掉下來。
研究室裡自己晚餐,像在校準孤獨,抓住生活點滴紋理,提煉它們,希望可以從中找到些甚麼,但不可能。一鍋熬麋了的粥裡向來撈不出甚麼道理。回家又再打開電腦上交友網站,青春美好身體都在呼喚,還不及伸出手去他們寬解了衣裳,彷彿隨時可以前來,也隨時已準備好離開。為了寂寞,為了簡單的理由戀愛。為了更簡單的理由,同他們分開。過了某個歲數,就不再有眼淚,但有更多的寂寞。
我儘量不看醫生的眼睛我說,有時吃史蒂諾斯有時不吃,樂復得維持一天兩錠,時好時壞,還過得去。
對陌生人寬容也學著對自己好,還沒找到與自己平和共處的技巧。一個禮拜上兩次健身房,在跑步機上哪兒都沒有去,就跑。跑到筋疲力竭。回家把自己摔進軟床鬆彈,聽心跳繼續加速,終於停下來我有幻聽。聽覺總是最後消失。會有人來絮絮叨叨,說週末捷運停駛,說些明天的事。昨天的事,冷氣瓦斯開關妥當,叮嚀一切細節,若明天早餐要吃福州乾麵這時候該睡著了,又有人過來說,噯,明天是禮拜一,公休。我想,是嗎,但今天不是禮拜二,或說,禮拜三,都好,都好……同不寐的夢魔對看。對弈。屋宅內下整晚的棋,聽屋外下整晚的雨。
試著減少幫忙睡覺的藥如何?
可以不嗎?
那我們照舊。能不吃就別吃,心理依賴。這麼大個人了,要照顧自己,對自己好。他說話一個典型的父親。
每次他說我們我便心旌動搖。他坐著,樣子同山一般寬。但我哀哀慮慮想,再經過更多更多次四季枯榮,一輪又一輪抽芽盛夏枯黃與衰落的循環,過幾年他也會老的。他眼角會垂,神態顧盼不再犀利英挺,四月很快要過完,接著又是夏天,若我痊癒我將再看不到他。心臟突地揪了幾下特別重。發現醫生聆聽時有雙好看眼睛,便發現更多壞的可能。驅魔者本身成為魔魅的根,明明有這麼多人打我周身走過,一瞬間卻彷彿愛上醫生我心悸我瘋。
憂鬱焦慮量表樣樣指數高了再高,再高。我沿著斷崖邊角走著,走著,瘋得清楚明白。一個內在漩渦,我身不由己。到底哪些感覺才是真的?
又是白晝,研究室窗口整排楓香分列,參差著綠的次序。幾棵老樹撐著整頭黃葉飄搖,像要否定春天已經來臨。但春天已確實到達,魍魎之風倏倏颯颯,又再剪下枯黃三兩片。人們總以為憂鬱是偶發的魔性,想風吹過就吹過了,一切會復歸平靜。我卻何嘗不希望?須臾一刻,以為好了但我又哭了。
不預期會在醫院外看見他。賴不過友人百般執拗只好答應出門,酒吧裡說是歡快的空氣,在杯緣危危行走,沙發上斜臥。抬起臉剛好對上他尋找著甚麼的眼神,猶豫該打招呼不該,但他已看見我了兩人交換一瞬沉默他說,嗨。
最近好嗎?
其實我過得不好。每天光應付自己的憂鬱浪漫就耗盡力氣束手無策。沒想著誰,工作起來沒甚麼勁。或我想著他,根本無法工作。工作又需要定性。天氣聽來像是藉口。按了字數統計。起身想去洗臉,又想十分鐘前不才洗過?水喝得兇,卻都蒸散不知哪去了。起身浪費時間,還不如強押自己端坐,撐著。文件檔案在螢幕上開著,借來未閱的書籍堆在桌案右側,讀完了,便放到左側去。反覆切換視窗,查檢電子信箱有無新郵件,其實總沒有。還是查。直瞪螢幕,想在這兒再加個句子,又覺不妥,掙扎很久,決定這樣寫了。思考時總咬指甲,從右手中指開始。咬得太邊角會撕啃出血來,覺得不妥又刪,又寫。掙扎,推翻自己。但不能承認。我躲閃著說,還好。坦白者如卡珊卓拉要受咒詛,我才一直學不會誠實。
倉皇想要找些話頭,已指著酒吧另一頭撞球桌他說,打球?
我說不太會打。他說沒關係我們一隊,我罩你。一掌拍在肩膀上我棄械投降。我們,他這麼說。他總是會進的。我說你太準。他將杯中的香檳飲盡,從我手中接過球杆,隨手將香檳杯放在桌緣。伏身瞄準,銳利專注。皮鞋休閒褲與針織罩衫,臀部在背後畫成個漂亮的弧形。他像是鷹,要捕獲我。
對手進了,但下一球沒連上。很快又是我方的回合。
眼看袋口老大一個嗆司,我醺醺然同他說,這球打不進我跟你姓。但明明幾分鐘前出了醜連母球都差點兒沒摸著邊的一球,友人在旁喳呼喊說,姓甚麼姓甚麼,滿室快樂空氣罩得我頭臉都紅。他回著說,姓張。我應和點頭,我沒進就姓張,眼裡迷迷,校正角度,下了個重手定杆。定得準,球進,空心。同他擊掌,他說好,不用姓張了。滿室都是快樂的空氣。我快樂時笑,覺查快樂結束,收攏笑容遁身煙霧繚繞醜怪現實。如是快樂終要消散並不真實。
對談幾次中斷,深夜言語聽來卻又特別鮮艷濃烈。此時一陣香水氣味,過濃了些的花香調性,直直愣愣扎來,幾個中年女人兩兩成伍,燙起上個世紀的髮式,化著上個世紀的妝款,連表情整一個都是過份復古了。他霎霎眼睛,知道他有話要說。找生意的,這些女人。我說我知道。想他是知道自己迷人之處的。沉沉的側臉,離開診間有雙非常明亮的目光。他語句上揚說你今天看來不錯,看我不置可否,湊過臉來又說,憂鬱症就是大好大壞,但你都這麼大個人了,不能光看那些倉促與壞的。要照顧自己,對自己好。
突然有點想問,那你呢?你有最壞的一面嗎?
或他停頓的瞬間,背後也有些秘密。但我不忍追問。其實也不應該。
說是明早有晨會,這突發的夜晚便草草結束了。臨上計程車,他張開雙臂說今天很高興見到你,但我有些遲疑,還想接著問些甚麼,突地覺得,其實也沒甚麼好問了。最後還是只伸出右手去同他握了一握。掌心當中,一股暖暖熱熱力氣傳過來,整個夜晚是場盛大的海市蜃樓。
每天都像新的一天,卻分不出來和昨天有甚麼不同。
承認自己有病,不是件容易的事。但更害怕承認愛。趁還有力氣躲閃,決定換了醫生。也總是六月近半,晴空開放。期待夏天趕緊來臨,如此瀰天蓋地的幻覺會中止,畢竟,這故事繼續寫下去,反顯得太矯情了些。
換到天氣晴好的午后,走進候診大廳選了個位置坐下。人來人往,不像夜診總空無寂寥。和新的醫生對談,尋求理解的可能,但不可能。悵然,然後離開。養成在看診隔日理整頭髮的慣習。如此四個禮拜又四個禮拜過去,髮鬢徒長,但覺神志清明。喝了幾次酒窮喳呼的三兩週末,不再想著偶遇的神性。突然明白,所有感覺都是真的,穩靜聲線有時更是鍛煉。罹病這些日子生活越顯簡單,閱讀書寫,吃食排泄。睡,或不能睡。選條類似道路到達學校。服藥,衡鑑,諮商。我人生其實平整光潔,細微部份或像襯衫熨不平的褶縐下擺。
若午後有雷陣雨。舊的時間截止,新的月曆總是要翻過去。把雨留在背後,留在窗外。對陌生人寬容也對自己寬容。整晚洗上五六次臉。看了一本書,兩篇文章,小說堆在右手邊,學術專書堆在前方。看完了就丟到左手邊,書紙邊緣蝕黃黴跡。思忖著,今晚該早些離開研究室。
該慶幸,自己僅是個中魔者,驚詫一天裡氣候兩三變幻,而無須破格。
得先允許自己痊癒才行。
《樂園輿圖》,五月12日即將上市!
我不想工作。其實想要交配,或者,愛。
但不能說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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