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艙預購

他們,因為不同的原因,來到這裡,
最後,卻都因為相同的理由,而不願離開。

這是一部令人坐立難安的小說。
人類從來就不是被豢養的動物,但有一群人,置身在下水道的臨時避難室。他們不願離開,除了達利。達利是文字工作者,當他在避難室讀到過期報紙的一則啟事,他全身凍結,他開始走向多數人選擇的路;原為乾屍,只能癱軟在地的性工作者日春,卻日日回復青春的肉體,逐漸復活……這群人的命運最終會如何?

★高翊峰《幻艙》搶先看 PART Ⅰ~~

球藻

他勉強睜開眼睛,下水道就躲入了光的縫隙。他無法想起剛才奔逃的路線,也忘了,還有什麼值得逃的。

眼前是細長的太陽,一管管整齊排列。白光鋪出均勻的亮霧,有好一會,他不確定眼前的,是不是天空。最近幾次在街邊醒來,看見的都是灰濛濛但帶有光感的陰霾。這次真的喝多了。以往不管喝了幾支番石榴紅、蟲綠、夕陽橙、晨霧紫、深海鐵藍……繁色螢光的試管酒,都不曾在首都市這座城市,遇見管狀的白光太陽。瞳孔花了氣力調節恢復,他才看清楚那很矮很矮的天空,不是真正的天空,只是一整片天花板,後頭則貼滿了日光燈管。就快要四十歲的他,再一次閉上眼,少許光暈的尾,躲入眼皮,也微微興奮著。

他不確定自己甦醒與否,但閉著眼睛,他知道自己叫做,達利。閉上眼的世界慶幸著,還好,這一次,並沒有喝醉到遺忘了名字。

在此之前,他在那個下水道,像似奔跑,也像似是在逃。慌亂前行的時候,水滲透褲子,親吻了膝蓋,彼此都失去該有的溫度。他一低落頭,水面就浮出球型物,表面長滿藻類的雜刺,一顆漂連一顆,向巨大的管狀黑暗深處蔓生過去。一踢動水波,它們就彼此碰撞擠壓,表面深綠的絨毛絲手也騷動起來。當佈生青苔的牆面出現墨的影塊,他就開始奔跑。

達利想起來了,剛才在下水道奔逃的時候,筆記本掉落在腳邊的墨綠的球型藻類上。躺在撞球檯上的他,側臉一看,筆記本還立在那顆球藻上,跟著水面的呼吸,興奮又浮起,萎縮又沉落。再多幾道水波搖動,筆記本就被球藻吞嚥到纖維的肚囊了。


「老哥,你最好先下來,這裡的撞球檯不是床。」

說話的人是蒼蠅。近幾年,達利常和他在三重奏酒吧的地下室吧檯,一起喝雞尾酒,閒聊一些可能有趣的政治八卦和名流小道。年齡不小的蒼蠅,身上依舊是那件烙上設計師簽名的限量版T恤。百分百精梳棉的黑布上,浮出白油骷髏頭,跟昨天晚上一樣,沒有眼珠、沒有舌頭、也沒有皮肉的一張臉,卻裂開了嘴,不知為何保持笑容。達利離開撞球檯,才站直身體,嘔吐感就從胃底湧出漲滿食道。蒼蠅小聲示意,先跟老管家要杯水。十幾步距離外,是開放廚房,裏頭站了一位老男人,穿著白襯衫黑背心、脖頸勒著一隻黑蝴蝶領結。廚房入口處懸掛一塊吊牌,用餐區。這偌大的光亮空間裡,還有另外三位男人。一個仰睡平躺在表演區的小舞臺,顏面被發皺的外套覆蓋,發出初次發情的公貓低鳴。

另外兩位男人,在休息區吊牌下的馬蹄沙發上,玩著撲克牌。這兩位男人一個國字臉,一個倒三角臉,眉尾都被沉重的疲倦拉低垂危。眼睛都快瞇成線了,他們還是把撲克牌展成固執的扇子,一手接一手,慢動作翻開各自的下一張撲克牌。每張撲克牌在離手的第一個翻轉,丟往桌面的瞬間,插入光的縫隙裡消失了。兩個男人勉強看一眼達利,不是打量,也沒有打招呼的企圖,又繼續丟牌,讓一張張的撲克牌,躲入透明。

老男人沒有對折身體,地面也睡得安穩。達利搖晃的腦袋,帶領著雙腳行走,看來十幾步的距離,卻繞走了三十步。他閃過一個擔憂──再走下去,可能永遠也走不到眼前的廚房。

「這裡是哪?」達利問。

「一個下水道的臨時避難室。」蒼蠅說。

「為什麼……我們在下水道?」

「我怎麼會知道呢。」

「下水道的臨時避難室?」

「老哥,記得嗎,我跟你說過……那個在下水道的密閉空間?」

宿醉讓達利又恍惚又鎮定。蒼蠅繞著他飛出圓圈。一種會壓抑呼吸的氣壓,讓他鎮定清醒,「這裡是嗎?」

「你問我這個賣消息的?不是吧!」

蒼蠅不再拍動翅膀。達利走到廚房外吧檯邊,兩人都望著廚房裡的老管家。

「我不知道這裡是不是兩位先生說的密閉空間。我被送下來的時候,只知道這裡是下水道的臨時避難室。說是避難室,其實是給下水道工程人員歇腳和屯放緊急物資的地方。我也不知道實際位置在哪裡,特別是首都市經濟獨立之後……」

驚訝稍微驅散了酒精的存留。首都市以一座城市的規模,經歷流血衝突,抗爭取得區域性公民公投,進而另立特別法通過,與瀕臨破產的中央財政體系切割分開,成為市府的經濟金融獨立運作權。這些過程,發生在達利出生前的那個十年,現在全都散落在歷史課本的書頁。

「老哥,別嚇到,老管家其實是經濟獨立之前,那個年代的人。」

「達利先生,首都市發生這場經濟獨立時,我已經在這個臨時避難室。我是聽其他幾位先生說的。還好,一樣叫做首都市,沒有換名字,變成我不知道的新城市。」

達利巡視其他男人,不特別想要知道,其他幾位先生,誰是誰。他猜不著滿頭銀髮的老管家,究竟有多大年紀了?首都市經濟獨立,又是多少年前的事?

在酒精回流腦葉之前,達利試著提問,「這樣的臨時避難室,下水道裡很多嗎?」

「我只是一個管家,不是下水道工程人員,這個問題,我可能無法回答。」

「先別管這個啦,老管家,麻煩你給他一杯水。」蒼蠅拉來高腳椅讓達利坐下。

「達利先生,多喝一些涼水,加點檸檬汁會更舒服。人喝醉,是血液的含酒精量過高,那些解酒的偏方,其實都沒有用。至少我那時候的解酒飲料、還是先喝鮮奶,是沒用的。快速補充大量水分,降低血液的酒精濃度,是最好的辦法……」

老管家的聲調沙啞濁重,話語慢慢擱淺堆疊堆高。他邊說邊準備這杯檸檬水,有種學者的謙和與講究。先在空杯加入冰塊,再切下一片檸檬,擠入汁液,倒入常溫水適度攪拌。達利的視線主動開叉成蛇信,沿著一條乳白色鐵管,走到廚房牆角,再與另外三條粗細不等的鋼管整齊鑽進水泥牆。一條是三度循環淨化的自來水,一條是以疫病生畜屍體產生的再生沼氣瓦斯。一般家庭用管線,多半就這三條外露。最粗的第三條管線,可以讓一隻成年溝鼠折返通行,但這條管線裡頭裝了什麼,達利無所謂了。長久以來,他也不知道另外兩種基本民生新液體與新氣體,究竟是透明的,還是流動著彩虹的哪一條光譜。宿醉暈眩中的他,也不想知道這三條管線,通往外頭的哪一個行政區,又如何輾轉流動到這個下水道的臨時避難室。

「達利先生,之前,常喝醉嗎?」

「我跟這位老哥,不是常喝醉,是一直都沒清醒過。」

「這樣有點麻煩……已經很久都沒有補給酒了。」老管家自顧自說著。

達利不想追問什麼,或者為自己辯護,也不準備等待有誰,會送酒到這個下水道避難室,但這段喝醉的對話,前幾天,已經出現過重疊。有一位,誰,躲入那一天的午睡。與誰對話聊到喝醉的片段,他已經寫入筆記本,短短的,只有眨一次眼睛的長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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