挪威文壇巨擘佩爾.派特森,繼《外出偷馬》最感人力作!

★「IMPAC文學獎」、「紐約時報年度最佳小說」得主,取材真實經歷之作。
★榮獲挪威最高榮譽「布萊治文學獎」。
★郝譽翔(中正大學台文所教授)/專文推薦

一場渡輪大火,結束了我與父親對話的所有可能,然而我對他的了解,才正要就此展開……

挪威重量級作家——佩爾.派特森取材自真實經歷,描寫主角在船難喪親之後與世隔絕的悲涼處境。然而在小說裡,沒有任何關於悲傷的字眼,處處可見其令人讚嘆的內斂與節制,卻讓我們恍若親眼目睹人生極致的傷痛,也讓人領悟到在走過悲傷的幽暗後,撥雲見日的可能。

★《長夜將盡I kjølvannet》搶先看 PARTⅠ~~

事情和一張臉孔有關。我從來沒見過那張臉,卻能夠辨認出來。現在回想起來,那種感覺並不舒服。有人遞了杯琴酒給我,其實我當時已經喝多了。我看到自己握著注滿酒的杯子,除了那張臉之外,我什麼也不記得。而現在我站在書店門口,前額抵著門的玻璃,一邊伸出腳去踢門。他們得放我進去。我不知道自己在這裡站了多久。我離開過這個世界,然而如今歸來的感覺並不好。為什麼沒有人開門讓我進去?我又踢門了。來往的行人穿越我身後的人行道,可是我沒有回頭,自顧自地把臉貼在玻璃上,鼻尖擠到變形,眼睛瞪著一排排的書看。書店裡光線昏暗,戶外卻十分明亮。早晨的陽光暖烘烘地照著我的後頸,但我不敢回頭。那杯琴酒已經是昨天的事了,而且離奧斯陸市中心的這條街道相隔甚遠。

有人輕咳了一聲,說:「店裡應該沒人,可能還太早。」

我認得這個聲音,說話的是在隔壁擺書報攤的女人。她站在我的身後。就算在六月週末午後的人群當中,我閉起眼睛照樣能在亞克布魯格大街上認出她的聲音。從一九八一年起,我一直都在她這裡買派特歐香菸、《日報》和「便餐」巧克力棒。接著我才想起來,我已經不在這個地方工作了。而且至今有三年之久。我穩穩站直身子,屏住呼吸,等著她走開。停止呼吸是個不錯的方式,因為我每吸一口氣,側胸便會跟著隱隱疼痛。但我還是得呼吸,我的喉嚨——或是更深一點的地方——嘎然作響,肋骨邊立刻出現一波痛楚。一定是肺癌,罹患肺癌讓我很難過,此外,我可能不會久留人世。

我身後的聲音消失,所以她應該是走開了。接著我開始哭泣,我把鼻子貼在玻璃門上往店裡看,發現自從我離開之後,書店更具規模,面積擴張了些,也添了好幾座書架來擺放更多我不可能閱讀的書——因為我即將死於肺癌。

我四十三歲。我父親在這個年紀才生下我,他一輩子沒碰過香菸,只在星期日晚餐喝個一品脫的酒來慰勞自己。他說過,身體應該是一座生命的殿堂,而不是漆成白色的墳墓(註1:墳墓多是漆成暗色,此處「漆成白色」則暗諭為「偽君子」)。他生前擅於拳擊,還是個滑雪高手,當他深呼吸時,空氣可以直達肺部,而且一點也不會痛,因為那個年代的空氣乾淨多了。他只有在感冒的時候才會咳嗽,而這種情形極為罕見。他已經過世,肇事者並不是他本人。但如果我現在死了,絕對是我自己的責任。這是我們父子之間的差異,而且相當懸殊。

我一邊咳嗽,一邊低頭看自己的雙手。這雙手有種莫名的空虛,骯髒的手掌上有擦傷的痕跡,但是我不覺得痛。我的手上有傷痕。隨後,我想起了一堵粗糙的灰色高牆,我跌落時曾經伸手攀住圍牆,接下來我又想起了泳池寧靜無波的水面,加了氯的藍色池水下方有黑色的水道線。那是座還沒開放的公立游泳池,裡面很安靜,有個一身白衣的男人從池畔走過,我試著回想自己究竟是站在哪個角度來觀看這座泳池,但是我想不起來。我出現在所有的空間當中,像上帝一樣無所不在。我可以清楚看到牆上的鐘,但是讀不出上面的時間。角落上有一棵棕櫚樹。我猜,這地方應該是畢斯列的大浴室,灰色的外牆是畢斯列體育場。但打從我十歲時和父親一起去看洛佛司隊在足球場上以二比零擊敗渥勒雷釀隊之後,就沒有再到過畢斯列體育場。當年,父親在球賽結束之後備受打擊,在回家的路上一句話也沒說。

灼熱的太陽曬著我的後頸——如果不是這樣,就是有什麼東西燒了起來。今天可能是星期天吧。我不記得了。我只看到自己映在玻璃門上的雙眼以及門裡的書,我不知道今天是星期幾。

「去看看今天的天氣怎麼樣。」每到星期天早上,父親都會這樣說。我總是會從下舖起身走到窗邊,拉開厚重的窗簾,越過結霜花朵看向遠處。

「出太陽,」我說:「晴朗的好天氣。」

「晴朗,」他說:「真他媽的見鬼了。」

「真他媽的見鬼了。」我也跟著這麼說。白雪亮得刺眼,煎培根的香氣一路從樓下往上飄,這表示他在幾個小時之前就已經醒了,正在打點雪屐和背包。這會兒,東西應該已經擺在走廊上了,背包的側袋裡放了保溫壺和三明治,裡面有備用的毛衣和襪子、雪屐用的蠟刮,他總是擔心突發的融雪或溫度驟降,所以還準備了三塊雪屐蠟。此外,我們兩兄弟各有一顆柳橙,如果運氣好,說不定還有巧克力棒。每個背包少說也有二十公斤重。

那個情景恍如隔世,他過世將近六個年頭了。我想起那間位在達孟斯街上、門上貼著紅色十字的辦公室,消防隊員播放船艙內的錄影帶,螢幕上出現了幾具俯趴的半裸人體。《世道報》的頭版標題寫的是「死亡的通道」,錄影帶的影像刻印在我的眼底,我看到人的皮膚。閃爍的燈光往前移動,皮膚黯淡無光,晃動的陰影落在人體的手肘、臀部、肩胛骨和頸子之間。死寂中沒看到任何動靜,只有似乎喚醒了逝者的燈光。攝影機繼續前進了一會兒才停頓下來,接著就是一片漆黑——這裡是火焰吞噬一切的終點。隨後,鏡頭來到船艙,床舖上躺了隻孤伶伶的絨毛企鵝,浴室的門半開,門後陰暗的光線讓人看不清裡頭的陳設。我鼻頭抵住玻璃門,雙腳冰涼地站在這裡,然而我心裡想的是當時在辦公室的那股寒意如何爬上我的雙腿,以及胃裡那種無法抑制的灼熱感。但是當時我仍然保持沉著,坐在我身邊的女人說:「看在老天爺的份上,倒帶好嗎,我要再看那隻企鵝一眼。」我想到的是巴格達的防空洞,事情已經過了一年,我記不得確切的地點,只知道一九九一年的轟炸行動經過電子儀器精準策劃,宛如一場線上遊戲。

「倒轉。」她一再重複要求,消防隊員照她的話倒轉,該死,她整個人簡直成了一尊石雕。

我真的不舒服。涼意從雙腳爬上腰臀,我開始發抖,牙齒咯咯打顫。我的前額貼著玻璃震動,就像坐在柴油引擎公車裡,把頭靠在窗邊往外看一樣。我想吐,可是地點不對。有路人從我身後的人行道上經過,今天不可能是禮拜天,因為從他們說話的聲音來判斷,這些人還年輕,應該是附近商校的學生。他們在經過我身後時全都噤聲不語,我不打算回頭看他們緊盯著我不放的目光。我低頭看自己的鞋子,這雙鞋已經磨損,我的襯衫沒塞進長褲裡,外面披著夾克,拉鍊沒拉,我還看見腰帶鬆鬆地掛在半開的褲襠上。

昨天不是這樣的。褲襠怎麼打開的?也許我遭人強暴了。說不定,當我穿越過畢斯列體育場的時候,有人把我拖進畢斯列浴場的更衣室,趁我神智不清的時候粗暴地雞姦我。我閉上眼睛,試圖集中精神思考,想要找出和身上傷痕相關的蛛絲馬跡。我的肌肉仍然酸痛,但我只知道自己渾身疲憊,這種感覺實在很難形容。我得去看醫生。我可能會有陽性反應。這個城市裡有些人可以不眨眼地在我的血液裡栽入種籽,在我身上留下某種潛藏的病毒,接著在幾年之後,就在我最沒有防備的一刻、在我和今日截然不同的生命當中、在一個我臉上充滿陽光的日子裡,像顆定時炸彈般迸裂炸開。

 《長夜將盡》新書活動/親愛的父親,如果可以,我想再多了解你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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