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維菁(知名作家)
你總是知道自己什麼時候開始不被愛的。
他剛開始發現他不被愛,是他的妻子在觀看戲劇的時候抽回她被他握著把玩
的手。接著,他的妻子在家中也閃躲著他。當然他們還是上床。逐漸地,一點一點地,所有的線索證據都明確具體了,他不被愛了,他的妻子愛上了別的男人。
這八萬字的小說寫的是四個半月,他從發現自己不被愛,直到他們分開的時程。那份被嚴重剝奪感受、來回曲折以及嘗試讓自己被愛的反覆徒勞。
這是法國作家丹‧法蘭克(Dan Franck)一九九一年獲得法國「賀納多文學大獎」的小說《難分離》,細細訴訴鉅細靡遺地描寫自己不被愛的細節與痛苦。錯愕,試圖挽回,暴怒,嫉妒,自棄,妥協,委曲求全,示好,爭奪主權,哀悽求愛,瀟灑放縱,無能暴烈,每一個稍微柔軟的微笑你都覺得還有機會,每一個冷淡的眼神你都像被擊中要害的憤怒難堪,今天覺得可以放手了,明天又苦苦哀求。
愛過與不被愛的人讀來都知道結果必然只有一個,不被愛就是不被愛了,不愛你就是不愛你了。
丹‧法蘭克這部激烈自棄細膩深沉的小說,為他奠定了文學地位,一九九四年拍攝成同名電影,由丹尼爾‧奧圖與伊莎貝‧雨蓓主演,小說與電影都是各國讀者印象深刻的作品。
之所以會引起如此跨國的歡迎與共鳴,其實還在於每個人都在丈夫與妻子身上看到了自己,震懾於自己的無力與殘忍──原來我不被愛的時候這樣無力,原來我不愛的時候這樣殘忍。
而不管愛與不愛,不管被愛或不被愛,都無從辯論,難以追求邏輯,無從預料也無法接受。
寫小說可以用兩種態度,一種是一部小說寫時代、寫世代、寫巨河、寫蕩氣迴腸、寫戲劇性的始末,寫奇觀,也有一種小說恰恰相反,整部小說寫一天的鉅細靡遺,寫一天分分秒秒的平庸,寫每個人都普遍經歷的平凡無奇,卻以顯微鏡的能力見到潛在其中巨大的心理力量與轉折。一個是由大寫小,一個則是由小寫大。
丹‧法蘭克採取的手法是後者。每一個夫妻細節,每一個小小的日常生活的徵兆,乃至於一個表情,一句言語,還有自己急速的情緒轉變,對愛情時而高貴時而惡意的變化,每一點點心理折磨都成為書中的情節。這種寫法考驗著作者的寫作能力,必須在節奏感與情緒處理上抓緊且抓穩,讓每一件看起來平凡的日常相處互動,底下潛藏著分離的暴力感受,顯現文學上「時間時鐘」與「心理時鐘」的差異與戲劇感。丹‧法蘭克展現了高度的書寫技巧與情感力量,綿密毫不間斷的鋪陳仍見結構層次的功力。也因此,這本書讀來驚心刺心,卻也痛快激情。
這本書中從頭到尾見到的都是受挫的丈夫的第一人稱視角,但我們也從男主角的眼睛窺見一些微妙的世代群塊的描繪。丹‧法蘭克出生於一九五二年,書中主角也談到了他這個世代的知識份子普遍經歷,年輕時代參與法國學運,對於社會既有規範權威曾經抱持叛逆思考,懷抱理想性,另一方面則因此早就世故地理解到婚姻並非不可侵犯,他們本身也維持著一定程度的性開放。這批人的社會位階逐漸從學生轉為中年與中產階級,他們也生養孩子,建立家庭,並逐漸地讓雅痞式的品味包裹他們的生活、夫妻關係與人際關係,安逸之中裝飾著憤世嫉俗的穩固。這樣的男主角在妻子愛上別人後,出自被拒被棄的慌亂,生活軌道開始崩解,回頭面對自己不願重蹈父母離異的覆轍的好強,向外發展性關係作為平衡,以及嘗試以孩子作為籌碼的必然戲碼,還有那份隨之而來的虛無。
最終明白,真正傷人的不是婚姻離異,不是重蹈父母覆轍,不是失去孩子的監護權與財產,真正傷人的,是不被愛產生的不安全感、寂寞以及終極的無價值感。
殘酷、溫柔、暴烈、情緒化,我們都一樣,難分離也愛分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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