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賀淑瑋(清大台文所兼任助理教授)
《夜火車》描述熱愛火車的南方大學生陳木年,在畢業前夕誑騙父親,以自己殺了人需要逃亡為由,弄到大筆金錢,之後搭火車遊歷各地。然而,盡興歸來的陳木年發現他捏造的殺人事件造成多重損害。名譽,其一;拿不到畢業證和學位證,其二。陳木年在沈教授的保薦下,留校擔任臨時工。奇怪的是,沈教授積極鼓勵沒有 畢業證書的陳木年準備研究所考試。小說最後,陳木年在得到證書的同時,知道他所尊重的沈教授極端不堪的一面,並在慌亂中殺了同學。於是,真正的火車逃亡開始。
一個起始特別,結束也很不一般的故事。然而,把這樣不同尋常的情節放到徐則臣的文學脈絡去看,一條清楚的話語主軸立即顯現:《夜火車》延續的,仍是徐則臣一貫的「漂流族」主題。江蘇出生,之後在北大念書的徐則臣先以「京漂」小說享譽文壇。「京漂」(亦即「北漂」)族,是指那些長期在北京工作或生活,但沒有京城戶口的流動族群。與京漂對應的,還有南漂族──包含了在上海漂流的上漂族,在廣州漂流的廣漂族,以及在深圳的深漂族。沒有戶口,意味 著各種不便、不被歸屬,恆常處在一種無法紮根的不確定狀態。漂流族離鄉也棄鄉,嚮往城市卻不斷為城市所棄。常常,無法跟四周連成一體的漂流兒,自成孤島, 而一座座孤島不必然成群,彼此也不見得合群。在孤絕中更孤絕,寂寥中更寂寥,往往是漂流兒的靈魂寫照。
陳木年漂流不因為戶口。別人在城市漂,他在學校。漂流兒求的是戶口,他要的是畢業證和學位證。丟失這兩證也使他丟失方向,自我孤島化。聰明閃現的時候,他嘆息:「多大的事,我怎麼就放不下呢?」但大多時候,他不聰明。白天「找不到一塊可以安坐的地方」的陳木年, 只有在夜火車上,才覺得自己的「背景浩大」,而世界也才終於大到他可以安身立命的地步。然而,這一切都不可言說。他沒辦法告訴父親或任何人他對火車的熱 愛,也無法說明他為何不能捨棄坐夜火車時那種「開闊」感和「孤獨」感。對他來說,感覺火車,「一個人就夠了」。當火車「把大地聚積在了一起」,而路突然 「從大地上浮起來」變得無限寬廣時,他或許要激動得發抖,但也只能是一個人的發抖,從來不涉他人。他說不出,不想說,或者就算說了別人也不見得懂的心內 話。所以,他的每段關係都像火車在行駛:進站,離站;連接,分開。只有「在路上」,在夜晚的火車上,他才能感到絕對的自由。
有評論者以為,《夜火車》跟《圍城續集》、《桃李》,甚至是批判激烈的《第十一誡》和《風雅頌》一樣,同屬校園小說。然而,僅僅以校園小說框架,的確看窄了《夜火車》。無論文革前後,全中國走在路上的青年,大致都有個方向。余華、蘇童、王安憶等,都寫作過時代交界的徬徨者。他們或者出了遠 門受到重挫,或者在街頭幹架,歃血為盟,或者乾脆淪落為梟雄。他們暴力,但意氣風發,懷抱雖千萬人吾往矣的傻氣。漂流兒不同。他們一再被逼著上路,無枝可依;永遠地在路上。沒有方向,也沒有終點。
1978年次的徐則臣,有著非常乾淨詩意的文字。他在《夜火車》中,始終堅持「美感距離」,讓小說宛若明鏡,映照而不煽動。所有最美麗的 書寫都關於火車。所有最孤絕的場景,也關於火車。難得的是,如此柔性的調子,竟談出了這一代青年普遍的苦悶。陳木年最後終於搭上了他的人生夜火車,被迫繼 續那「漫無邊際地漂」。客死他鄉的顧城,曾經有過這麼一段話:「那是件多麼偶然的事。我剛走出屋子,風就把門關上了。門是撞鎖,我沒帶鑰匙進不去。」
回不去,只有出走。即使那路上荊棘滿佈。
★原刊載於2012.06.09中時開卷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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