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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洪茲盈

他聳聳肩,一副對這世界無可奈何的樣子:「本來就只是包裝紙, 主要還是要看到本人才能判斷,這就是面試的奧義。自信與否、說謊與否都是騙不了的。而且,那些答案也都是沒有參考價值的,哪個面試者不是準備好說詞才來應 徵的?這世界上滿滿都是說一套做一套的人啊!至於那些連準備都不準備的人,根本也不用考慮錄用了。」

還奧義咧,郭立偉一定不知道自己這副樣子看起來有多惹人厭,像他這種打個噴嚏,鼻孔都會噴出珍珠的貴公子,怎會知道老百姓過怎樣的日子?

我忍不住對他說:「你知道求職這件事有多殘忍嗎?一直找不到工作,然後開始覺得自己是個廢物,只好亂槍打鳥,等著哪天好運被人撿起來廢物利用的心情。」

「你這樣想就太驕傲了。」

「哦?是嗎?驕傲的人是你吧?」我抬起頭,斜眼瞄他。

「嘿,怎麼了?」

我深吸一口氣,搖搖頭,假裝話題結束。

他問我:「你該不會還在介意那件事?」

我轉過頭直視他,等看他接下來要說什麼。

他說:「其實我坐下來,就是想知道你是不是已經走出來了。」他身子往後一靠,雙腿換個方向交疊,雙手抱胸,兩方強弱立現,我像是被審問的犯人。

我反問他:「那你走出來了嗎?」
「我?去哪?我又沒去坐牢。」
「我是說從你的良心!」
「欸欸,別激動。我一直都有在反省。」
「反省哪件事?奇哥?還是我?」
「奇哥那件事我說過是意外,我不知道他心臟不好。」
「還不是你拿了來路不明的藥給我們,才會變這樣。」
「當時大家都吃啦,我們不都沒事?你是在遷怒。」
「我遷怒什麼?」
「我怎麼知道?」他又聳聳肩,那表情實在讓我很想揍他一拳。

對話無法再繼續,我低下頭去,拿出手機確認,仍然沒有來電。
「不用一直看手機啦!人家忙完了自然會打電話給你。」
「不關你的事。 」

他對我的反應有些不解:「你幹嘛忽然這樣,事情都過去這麼多年了。」
「對,因為受苦的人不是你。」
「這些年我也一直良心不安,這更苦。」
「你欠我們一句。」
「什麼?」
「道歉。」
「蛤?」他側著耳朵靠過來,像是故意要聽清楚我說什麼。
「事情發生到現在,幾年?七年,我大學沒畢業你害的,我去蹲牢你害的,還有奇哥,這樣要你一句道歉很過分嗎?」

他露出一臉無辜:「本來就講好大家一起high,怎麼變成都我害的?」
「但就你沒事。」
「有啊,我媽出了一百萬,你媽收了一百萬,不就是補償?」
「那奇哥呢?」
「他那件事是意外。」
「那你起碼給我一個解釋。」
「我說過了,當時條子忽然就衝進來,我根本不知道該怎麼反應。」
「所以就把藥塞在我包包,天才啊你!」
「我當時真的不知道那是你的包包。」
「所以要你道歉很難嗎?對啦,要一個總經理道歉的確不容易,反正把問題塞給別人去承擔就好了。」

他卻意有所指地說:「當時沒人把我扯出來的話,我們根本連這筆錢都不必給!」

「幹你還是不是人啊!」

我一時克制不住情緒,聲量忽然放大了起來,引來周圍座位的目光。

「你小聲一點。」他毫不在意地又喝了一口飲料。

等待已久的電話聲乍地響起,我迅速確認手機,卻不是我的。

郭立偉從西裝口袋裡拿出電話,嗯嗯嗯地三兩下把對方敷衍掉。我也拿出手機察看,他掛掉手機,一面對我說:「我得上去了。你客戶還沒好?欸,對方不打來,你一直看手機也沒用啦!」

「喔,我不是在看手機,我是在『錄音』!」

我必須說他當下表情真是超經典,應該找八家報社幫他拍一組宣傳照。

「你想幹嘛?」他問。

我搖搖頭,小心翼翼把手機收進口袋裡:「沒有啊,你不是要回去了?大忙人快回去上班吧!掰掰。」

「刪掉。」

我不理會。

電話鈴聲又再次響起,這次是我的了。對方說面試我的人已經回來了,叫我到櫃檯報到。我客氣地說我馬上上來,隨即站起身,無視郭立偉的憤怒,逕自走向電梯。

「對不起,我也要上去了。」

郭立偉按下九樓,而我按下了十樓,當時我還假想如果一切順利,日後新生活的每一天都將會一直按下同樣的鈕。電梯裡還有其他偷跑出來買零食咖啡的上班族,幾個人見到他,恭敬地點頭叫他郭總,他立刻又恢復一派優雅微笑,而我裝作不認識他,獨自站在角落等待樓層抵達。

當郭立偉鐵青著臉,踢著他的名牌鞋走出去,等電梯門關上時,我幾乎要大笑出聲,但我用力克制住了。

只是,現在換成我要用力克制住我滿溢出來的羞辱感,但臉卻誠實得像被滾水燙到一樣發紅。

此刻走進會議室的郭立偉,看起來儼然真是個商務人士,和當年那個跟我們一起泡舞廳的小混混完全連不起來。

他一直都是擁有選擇權的人,即使到現在還是。我不知道他會選擇怎樣面對,我站起身來假裝客氣躬身問候,一邊又故意拿出手機,放在桌上,不過我也沒有威脅恐嚇意思,只寧願他直接說出「此人永不錄用」。

但他沒有,只是面無表情地在我對面坐下。

「許先生,請坐請坐。」麥克風頭女人也在他旁邊坐下,兩人一起對著我瞧,看不出他打什麼主意。

「許先生,你完全沒有工作經驗?」他問。

「沒有。」我搖搖頭。

「他對我們公司辦的迷霧Party很有研究,我覺得他很上進,雖然年紀大了些。」麥克風頭女人試圖在她老闆前替我說些好話,而我只覺得更加羞恥。

但郭立偉只是淡淡地說:「不會,他年紀跟我一樣大而已。」

麥克風頭女人彷彿說錯話般立刻閉嘴,而郭立偉仍面無表情,認真翻看著我的履歷和自傳,其實他也無須再翻,隨便看都知道學歷是編造的,自傳也是亂寫的,什麼家裡從事補教業都是狗屁,甚至他還可以正確說出我在裡面蹲了多久。

「學什麼的?」他問。
「機械。」
「興趣是?」
「寫美食部落格。」
「嗯,有創造力。」他對我讚許地點點頭:「企畫助理要做的事情,你都了解嗎?」
「我可以從頭學起。」
「首要三個條件,肯吃苦、耐罵、無所求,你能做到嗎?」

我想任何人在這個時候都只能點頭,無論能不能做到。

他多年工作經歷閱人無數,不用幾個問題便能做決定,但事實上,關於他或關於我的過去,我們都早已知道太多。

他冷漠地看著我像狗般點著頭,接著說:「我OK,試用期三個月。」

而我仍然得照俗世面試程序來,在聽見判決結果時露出微笑說聲謝謝。

「下禮拜一可以來上班嗎?」他問。
「可以。」

郭立偉沒再與我多說什麼,也沒問錄音的事,便轉身離開會議室。

「你看吧,我就說沒問題吧!」麥克風頭女人得意地笑著送我到電梯口:「新工作新挑戰,很期待吧?!加油!」

我不曉得該如何回應,只能一直向她道謝。

走出辦公大樓時已近黃昏,天空刷刷地下起大雨,便利商店電動門開啟,外面成群上班族三三兩兩在騎樓下躲雨抽菸。我又看見那個紅衣男子,不知已在這裡抽了他今天的第幾根菸,他臉上顯出疲態,看看手錶又深吸一口氣,對他來說,一天忙碌已近結束,上班族生活便是如此。

我走過去向他打一根菸,他還替我點上。我也混在那群灰灰白白的上班族裡一口一口抽著。雨勢大概短時間內不會停,煙霧跟人群融合在一起。大樓B1的 Lounge餐廳已開始準備營業,裡面隱隱傳出節奏分明的電子樂,音符也被雨一起悶在騎樓揮散不去。聽見看見聞見的種種,都密密地彼此擠靠著,令我的太陽 穴劇烈疼痛起來,節奏撞擊著腦液,董茲董茲,敲出無可考證的記憶。

我想起那時,郭立偉說:「聽說這個會讓你心跳很快,等到感覺每條神經繃緊到最高點的時候,去站在音響前面,用力感受鼓捶打在心臟的感覺,試試看,保證high到噴向外太空。」說完,奇哥急急伸手向前取藥,滿心期待地和水下肚。

而最後的最後,至無數小行星在我腦中撞擊的最後,我仍記得救護人員把全身僵硬的奇哥抬出去時,他睜大著眼睛直視前方,好像真的看見宇宙大爆炸之後無比絢爛的太空奇景,於是靈魂迫不及待地向那裡奔去,只留下那副無辜死去的肉殼,和我們。

★原文刊載於2012.10.01自由時報副刊:http://www.libertytimes.com.tw/2012/new/oct/2/today-article1.ht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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