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高翊峰(小說家,《FHM》總編輯)
阿尼,輕輕活過來了。
再度睜開眼的,是令我無比驚豔的洪茲盈。
距離上一本《無愛練習》,這一次被小說賜死之後的復活,相隔了四年。這適合以靜默姿態死去的四年,洪茲盈發生了無數變化。她的日子,不再只是反覆的練習;日子,也讓她不再無愛而殘忍。我認識的阿尼,以及那位等待多時的小說家洪茲盈,更往日子的骨骼裡去活。如果日子可以切片,那麼《太陽照不到的地方》幾乎片出了最薄的人生。因為如此薄,這個集子裡的每一篇小說,幾乎是每一個短篇,充滿光感,也都讓我感受到光暈恰好的餘溫。
在太陽照不到的地方,抓住光感?看見餘溫?
是的。穿透了昆蟲翅膀的,與落入我心室內的,只是那些平日生活瑣碎的微光與淺溫。《太陽照不到的地方》這部短篇集,也因這些日常的瑣碎,擁有另一顆太陽。
故事其實容易,浮爛。唯獨細節,可以支撐那些令我無以名狀的時間。我私自覺得,可以支撐時間的細節,又以「看似無事的日常瑣碎」,是最紮實的基底,也最難以文字駕馭。小說由作者控制?誠實說,寫作者才是小說的奴役。然而,寫出了〈空白套房〉、〈你賴以為生的〉乍看來如此無事的生活末梢,我所認識的洪茲盈,突然之間,世故了,人味了,也多情了。
這其中,從〈最長的一日〉漫溢出來那種走投無路的境地,已經是另一種層次的殘忍。過去的阿尼式殘忍,是直接如血如肉的;小說家洪茲盈這一次的殘忍,已經蛻變成迂迴之後才能嘗出的輕質美麗。她抓住死後復生的新箭,沒有一絲猶豫,射向平凡最底層的殘忍,以及如我這般活者面對時唯一能做的——只能側身,只能微小嘆息,在留白的轉角處,繼續度日。
在我來看,這部小說集,是對現代日常生活中的平凡細節的精準掌握。面對租房、辭職、失業、孕後……這些日常的薄片,小說技藝最困難的地方,該是難以偽裝的無事與輕罪的立體面貌。這也是小說家以輕盈施力的苦難功課。說苦難,因為這些小說血肉,是從作者皮下骨上,一片一片割落下來的。
無感?無痛?無愛?不,小說搬演看似人生景觀的快照集,全是一滴滴有感、語痛、生愛的小說血液,不停輸送著減量之後才得以撼動每一顆心臟的靈魂。比如,〈面試者〉,那些自小說家軀體祭獻出來的元素,由小說家自己施以天賦的巫術,進行著偷騙讀者心神的功夫。這樣的功夫,是以四年、一千多個日子的亡魂歲月耗損換得,洪茲盈確實沉澱出阿尼沒有完成的——以造物者高度的文字控制力,透過這些看似無害的生活境況,在《太陽照不到的地方》寫活了其實傷痕累累的有傷時代。
做為另一位小說書寫者,作者施術以我心神嚮往的,減法,成熟且成功。我深深感覺到,洪茲盈的靈提前老了,文字也提前瘦了;她提前找到控制故事舊梗的溫柔技巧,也提前走抵小說山林的某座坡土的高處,眺望令我羨慕的全景活日。
這樣的活日,是讀者的非日常,卻是作者背對背的日常。
如此終於,日常;如此無事,依舊微弱的小事。
聊到這,不能不提及「有點小事」的小說之事。〈末班夜車〉、〈餘味天堂〉在原本無事裡,加碼了讓我淺笑與想哭的小事。這樣的加注動作,我以為啟動了小說家新的可能——一種情節展演可能爆發的企圖。當然,這是小說家生而受贈的厚度賭性。如果洪茲盈再度被小說賜死,那下一趟無關他者的死去之後,該會是更巨大的生之復活旅程。
對此,我毫不懷疑。我也如此告誡自己,在有能力逆轉秒針運行之前,是該時時死去,以換取更粗壯的骨幹,繁殖出如十八歲青春女孩般的彈性血肉,以面對如鬼般的小說。洪茲盈,這位一次次死而重生的小說家,這次抵達了短篇小說的謎樣彼岸。一如那些已經在彼岸,令我眺望、欽佩與羨慕的青年小說家們,朱宥勳、神小風、徐譽誠、黃崇凱、陳栢青、楊富閔、賴志穎……以及我尚未來得及閱讀的秀異小說家與他們的作品,該是下一個十年引領島嶼小說橫過海峽、渡航大洋的精銳陣線。我真心相信,就此時此刻閱讀的這本短篇集當中,即便將洪茲盈〈德州的那個夏天〉這一則短篇,編入某本國際新銳小說家的選集,靜置到慣常遲到的來年,再次閱讀,我也不會生出絲毫質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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