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冰雪終日不褪的家鄉,我們一心渴望離開,前往夢想的國度。
當夢想逐漸靠近之時,我們才清楚看見,那日日夜夜渴求的,竟是家鄉的冰雪。
☆佩爾.派特森(Per Petterson)寫盡了生命的嚴寒,卻火熱了我們的雙眸!
我當時好年輕。
我記得自己心裡想:
我二十三歲,我的生命已經一無所有。
只剩下餘日。
★《帶我去西伯利亞》(Til Sibir)搶先看~~
我們從車站走回阿西爾街,看到爺爺的那匹馬「魔王」站在我家門口。我覺得自己好像還在搭火車,還感覺得到風勢,看得到斯凱恩的黃色房子,母親幫我紮起的長髮辮已經打濕,裹著海沙和鹹雨水的辮子硬如繩索。我拉著辮子想解開頭髮,但光靠自己是解不開的。魔王沒被繫住,牠拖著小車斗,穿越馬路到對街屋角的碎石邊啃草。除了爺爺,沒有人會駕魔王出門。我看到奈爾斯伯父坐在門前階梯上,他低頭用雙手抱著臉,穿著週日上街黑色外套,工作褲上沾了大塊污漬,腳上套著木鞋。我們因為冷,都走得比平常快,奈爾斯伯父一看到我們便站起身,垂在身側的雙手立刻緊握。然後他鬆了一下拳頭,又握緊起來。我看到父親先是盯著他的雙手,接著看了看魔王。
「出事了。」賈斯伯說。
「閉嘴,小子。」爸爸說。
媽媽轉頭對他說:「別這樣,瑪努斯!」
「我說了,閉嘴。」
我拉住爸爸的手,他沒發現,也沒回握。奈爾斯伯父雖然多半在佛倫拜克南邊的農場上工作,他臉上的皮膚仍然白皙。「爺爺過世了,」他告訴我們:「他在牛棚裡上吊自殺。」我們全怔在原地。賈斯伯和我其實不該聽到伯父講這些話的。我沒看向賈斯伯,我只看到牛棚在昏暗中的一排隔欄和木頭橫梁,朵麗躺在自己的隔欄裡咀嚼,又大又溫暖的身體貼著我的大衣,我逐漸暖和起來,儘管阿西爾街上冷風刺骨,我的牙齒格格打顫,但我卻仍然不覺得冷。
「來,」賈斯伯說:「我們進屋裡去。」他拉著我的胳膊走向大門,母親也正往家裡頭走,她兀自低聲唱歌,走進了廚房,讓聖詩的餘音灑落在她和我們之間。賈斯伯和我走進客廳,站在窗口看著外面的馬路。奈爾斯伯父拉著爸爸的大衣,低著頭快速說話,我們聽得到他的聲音,但聽不清他說了些什麼。父親甩開伯父的手,過馬路去拉住魔王的韁繩。魔王往後扯,用後腳站了起來,父親整個人被往上拉,他不願鬆手,只能踮高腳尖單腳站立,奈爾斯伯父急忙朝他們跑過去,木鞋咔噠咔噠地作響。他們一起安撫魔王,在馬兒稍微鎮定之後才爬上小馬車。父親一把執起了韁繩,魔王再次抬起前腳,直到父親出聲斥喝,那堅定冷靜的聲音迴盪在房子外牆,這時魔王才終於鎮定下來,穩穩地拉著小馬車往前跑。他們繞過角落,沿著丹麥街朝佛倫拜克揚長而去,在他們的身影消失之前,我只看到父親棕色的貝雷帽。
「我怎麼可能知道?」賈斯伯說:「我根本不可能知道。」
「你當然不可能知道。」
「說不定我有某種黑暗魔力。說不定我能看穿未來,預知即將臨頭的災難,像森林裡的莎拉一樣。」
森林裡的莎拉是個老婦人,她在通往佛倫拜克路上的森林邊有一幢舊房子,賈斯伯一點也不喜歡她。她知道怎麼用咖啡渣和手紋算命,認識所有星星,瞭解植物的名稱和用途,有人說她殺了自己的寶寶,因為孩子沒有父親。沒人看過她和任何男人在一起,所以她生下的絕不是人類嬰兒。賈斯伯最愛拿她來嚇唬人,他老愛喊:「她來了!她來了!」每次我在傍晚騎車經過她的住處時,都拚命地踩踏板。賈斯伯認為她在黑暗中同樣看得見。
「我不覺得有任何人辦得到,大家都知道,你的想像力太豐富了。」
※
事情沒有就此打住。在他們割斷繩子放下爺爺之後,發現他的外套口袋裡有一張紙條。他當天穿著白襯衫和最好的一套西裝,背心上還配了一只帶鍊的懷錶,他將濃密的頭髮抹了髮油往後梳,閃耀出皮草般的光澤。爺爺一根白頭髮也沒有,因為他連骨頭和軟骨都吃下肚。他還刮掉了鬍子,發現他的人說,光滑的臉頰讓他看起來年輕了十歲。我有些納悶,想著這些人是否一開始就看到他在牛棚裡?或者,當時一大清早,裡面光線昏暗,他們是在走進靜悄悄的牛棚,經過一排母牛的後臀之後,才碰到爺爺掛在橫梁上嘎吱作響、前後擺動的雙腿?我想知道朵麗那時是在隔欄裡站著,還是躺著反芻咀嚼?牠知不知道飼主用繩索在牛棚裡上吊,口袋裡還放了張紙條?
這張對摺的紙條上沒有任何污漬,上面是爺爺的字跡:我沒辦法繼續下去了。賈斯伯和我都認得這幾個字,至於他為什麼會這麼寫,我們則是毫無頭緒,因為爺爺和公牛一樣強壯,比我認識的任何人都更努力工作,也能做得更久。
※
爺爺每個月為魔王套上一次挽具,讓牠拉著輕車斗小跑步進城,而且不許任何人跟在身邊。幾年來,他都在每個月的同一天出門,路徑一成不變。城裡有不少人認識他,這些人會在他經過時把手抬向帽緣向他致意,彷彿把他當成將軍之流的人士,但在他離開之後,也有不少人會毫不掩飾地不屑冷笑。魔王總是快步爬上小坡,先經過邦斯博莊園裝飾著石獅的柵門,再穿過莫勒賀塞路來到海岸邊漁民群集的松德街,馬車車輪在此時會捲起碎石往外噴濺,然後通過燈火通明的教會。這時候,也許有人站在門口看,心想:主啊,請憐憫我們,讓我們在洪水襲擊時保住性命──不過,來的人只是爺爺罷了,而且他從不和任何人打招呼。魔王在丹麥街上繼續奔跑,穿過禮拜堂的廣場、藥局,經過我穿著大衣、一邊跺腳暖身一邊等待的街口。我已經等了好一會兒,最後爺爺終於出現了,強壯挺拔的身軀筆直地坐在馬車上,準備讓馬兒帶他到夜星酒館去喝個酩酊大醉。這酒館是爺爺停留的第一站。他習慣用橡皮筋綁住皮夾。我看過他的皮夾,用的是紅色橡皮筋,在掏錢付帳之後,爺爺摺起皮夾時會用指頭拉彈橡皮筋,發出刻意要讓人聽到的聲響。
當魔王的馬蹄踏在鋪石道路上發出噠噠聲響時,我並不打算躲避,因為爺爺向來目不斜視。再說,這麼冷的天氣,我都把手對插進另一隻袖子裡,把衣袖當手套用,就算爺爺看到我也認不得──但如果他真的看到我了,他也只會視而不見。
等到馬車消失在尼托夫廣場的房子後方,我轉身準備回家,發現賈斯伯穿著灰外套灰長褲站在我背後的陰影下,但我只看到他炯炯有神的雙眼。他抬頭凝視爺爺剛剛走過的路,對我說:「這一去,絕對又要花一百克朗。(註: Kroner,丹麥法定貨幣。一克朗約為四元台幣。)」
「你在這裡站很久了嗎?」
「和妳一樣久。知道今天是什麼日子的人不只妳一個。」
我拉高大衣領子蓋住耳朵,轉頭看著剛剛的路徑。
「他要去夜星酒館。」我說。
「嗯。然後去費爾昆渡船頭旅社和凡德倫酒窖。」
「終點站是辛布亞旅館的酒吧。」我說。
「最後他會被踢出來,因為他連站都站不穩,接著他會爬上馬車癱在椅子上,讓魔王一路拖著他跑回佛倫拜克。如果他沒在半路上掉下來,便可以安穩地回到家門,而不至於凍死街頭。」
「他一次也沒掉下來過。」
「但是那個夏天,全城的人都看到他倒在水溝裡,趴在自己的嘔吐物上打呼。噁心死了。還有,他明天不會和奶奶說話。」
「反正他從來也不和奶奶說話。」
「我們要不要跟過去看看?」
「我們早就跟過了不是嗎?一點也不好玩,太可怕了,而且我好冷。」
「妳老是喊冷。不過沒關係,我幫妳把手套、帽子和圍巾都帶過來了。」賈斯伯說。他的確幫我帶過來了,只是裝在包裹裡,藏在背後。他把東西遞給我,說:「小妹妹,要懂得預先計畫。」我很少做計畫。我知道我有天會離開這個小城市,知道我要搭火車穿過西伯利亞到海參崴,但是,我不一定知道我「為什麼」或「怎麼樣」做了什麼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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