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圖/龔萬輝
我還是會不時回想起母親去世的那個夜裡,我和父親並肩坐在微光裡的情景,那陌生城市之中的兩人剪影,也許就像我們共同披著一張異鄉人的魔毯那樣。如何把消 失的場景像倒走的影片那樣一磚一瓦又建造回來?如何以進化之後的腦葉,復憶那段匍伏地面、黏滑而潮濕的卵生時光?
從卵生到胎生,進化過程是不可逆的,也不可能重演。——杜氏不可逆定律
近幾年和父親最親密的一刻光景,卻是在母親病逝的醫院裡。那時我和父親坐在一排排的橘色塑膠椅之間,等待殯儀館的人來。那情境有些奇特, 都已是凌晨時分,醫院病房、門診部那處的走廊全都熄了燈,徒留門口的幾盞微光。眼前光度不若平時醫院那種過分明晃的潔亮,卻恍惚有一種像是做夢或小劇場那 樣模稜的氛圍。而我們身邊的塑膠椅上其實躺著好幾個互不認識的陌生人,看來都是病人家屬,也許和我們一樣,都是外地人,為了省下住宿的旅費,他們情願橫躺在塑膠椅上過夜,縮成一團,用旅行袋枕著頭,毛巾蓋在身上,就地睡去。
而我和父親在那框情境之中,卻是唯一坐著的人,凸起兩個顯眼的身影。等待的時光格外漫長,不慣熬夜的父親雙眼滿布血絲。午夜接到醫院的電 話,開了兩個小時的車才來到這座陌生的城市,終究還是來不及見到母親的最後一面。眼前一切看起來皆不踏實,而我和父親平日也極少有機會坐下聊天。那一夜父 親卻向我說起了很多,說母親生病的那段時候,脾氣暴躁,情緒都很不好。我那時極心虛,因我長年都在吉隆坡工作、生活,一年也就只有回家幾次,母親的病情狀 況常常也是家裡最後一個知道的。我也只能喃喃地說,阿媽生病,我們就讓一讓她啦(但其實母親已經在兩個鐘頭以前去世了)。父親點頭,想說什麼又不說了。
回想起來,那是我和父親彼此依偎的短暫時光。我們才剛剛經歷一連串的慌忙不安,以及瑣細繁複的領屍程序,如今像是兩個從操練偷偷脫隊休息的士兵,並肩坐在醫院門口,而父親在那光影暗晦又極疲累的一刻,錯把我當成了大人,遂向我傾訴那些平日不說的苦澀。
尋找自己留下的痕跡
父親毛筆字寫得極好,但他總說他看不懂我的小說。偶爾他會在報紙上看見我的作品,就會幫我把那天的報紙留下,等我回家的時候才帶走。
我十八歲那年就離開了老家,獨自北上到吉隆坡念美術,卻不知自此就成為了一個永恆的外來之人。那時候,學院在吉隆坡秋傑路附近,過條大街 就是紅燈區,街巷有極美豔妖異的「人妖」,也有頹頹垂老而敷了濃妝,讓人不忍直視的老妓。我在那裡度過了兩年,學習在城市獨自生活。那時我賃租房間的窗 外,正好對著還沒有建竣的國油雙塔。每天晚上,都可以看見遠方的巨塔,以躍身世界最高建築的姿態,慢慢一層樓一層樓地添磚加瓦。遠遠看去,幾支機械吊臂在 詭異的粉紅色夜空裡甩晃,像巨人的剪影。那是城市對我所呈現的,最初的幻景。
然而我終究沒有學會流利的廣東話,沒有融入周遭,也依舊一再地在這座城市裡錯失和迷路。之後到台北念書,離家鄉愈加遙遠,只能偶爾打長途 電話回家。接電話的總是母親,她不曾知道我在台北生活的種種細節,我那時因為沒有參加宿舍的防火演習而被教官退了宿,開始了居無定所的日子,在興隆路上的 校友會會所和台大男七舍之間流蕩,但電話裡總來不及說這些,總是藉口電話費很貴而匆匆掛了線。
幾年後回到小鎮,親人皆一瞬老去,白髮斑斑,許多景色已不同記憶中的模樣。老家那些街巷在我的記憶裡頭,還停留在十八歲離開那時,不若眼 前車子之多。如今馬路也改了道,店屋和住宅區如蘚類蔓生,侵蝕了小鎮的叢林和油棕園。眼前現實和記憶印象悖離愈遠,如兩張再無法對準的賽璐珞畫片,疊在一 起,也拼湊不出相連的情節。我甚至開始兜兜轉轉地在老家的街道迷路,被熟食小販和路人誤認為是從新加坡來玩的過客(那一點都不值得開心),故鄉恍然已是他 鄉。
而我的小學,在我的小說裡恆常如一個隱喻,變成一個永遠回不去的地方。它原本是戰前的建築,長著許多高大參天的樹木,後來校舍那些木柱皆 不堪白蟻啃咬,最終變成危樓,整個學校都被鏟平,灰飛煙滅,不復存在。學校在市街的原址空地曾經被改成停車場,後來又建成一間餐館。而我的一群小學同學,每一年春節都儀式性地在那間餐館搞同學會。年復一年,同學們漸漸發胖、娶妻生子。竟還有人在聚會上把小學的畢業照帶來,他們就在那張氧化泛黃的照片裡,那一排一排小小人頭之中尋找自己依稀的影子。
如我總是不時回到曾經棲身的那些城市,那些街巷,想尋找自己留下於此的痕跡。
文字是唯一的抵抗
我的父親在母親過世之後的第二年,清明時節到墳山祭祖時驟然昏倒在泥地上,就不再醒來了。那時我已經在吉隆坡工作,清晨又被電話驚醒,總 是壞消息。做為一個外鄉人的宿命就是,你永遠都在疲於奔命地趕路,且永遠都在錯失。後來在葬禮上,我穿著幾天未洗的孝衣,一邊摺著金紙一邊聽我的叔叔說, 他同我父親去拜阿公,父親那天興致很高,還在山上吟詩:「清明時節雨紛紛,路上行人欲斷魂。」怎不知,下一刻就突然悶聲不響地倒下去了。我叔叔說,拜拜不 行亂亂說話啊對不對,斷魂斷魂,這冤枉,看來是不小心沖煞到了什麼在旁的孤魂野鬼了。
我以往在創作裡頭虛構或戲謔的死亡場景,如今卻一再變成了真實、切身而無法迴避的境況。現實有時竟似小說,而我身處其中,也在銅鈸木魚的 交錯喧嚷之中,恍惚地變成了虛構故事裡的一抹淡影。我在葬禮上總是跪至雙腳麻痺,卻有太多太多的已經無法跪求追回。父親和母親過世之後,我像是失去了引力 的衛星,和老家愈漸疏離。
身處在城市裡,那些往日經驗,那些各種各樣的傷害和委屈,那些如白鼠鑽營玻璃迷宮的反覆練習,漸漸讓我們不知不覺進化成了更堅強的人;另 一方面,我們磨消了自己身上的特徵,努力學會聽懂另一種方言,好適應城市排外的個性。異鄉人的進化過程,像水底的魚撲上淺灘,努力地用胸鰭學習行走;像鰓 膀慢慢演化成肺葉,摸索著呼吸的另一種方法。
容我相信文字是唯一的抵抗,也是唯一的和解。因為害怕遺忘,而一再一再地想要召喚回那些日漸模糊、消逝的過往時光。然而不僅止於此,我更 想學習的,是以文字重新建構現實的方式。如何搭建像電影Inception那樣層復一層的夢境梵城?如何讓亡者復生?如何把消失的場景像倒走的影片那樣一 磚一瓦又建造回來?如何以進化之後的腦葉,復憶那段匍伏地面、黏滑而潮濕的卵生時光?
我必須採用更多的細節,再更多的細節,把記憶和現實之間的那道距離,以一種類似手工藝的緩慢方式,一點一點補綴回來。死亡之前的時間,或 者消失之前的昔日場景,也許我可以動用想像和虛構,把這些事物都重新創造出來。那近乎手錶工匠用眼皮夾著放大鏡的作業,將鏡中齒輪互相咬合,伸手調校小說 的虛構時間,緩慢地讓它運轉;又或者,那其實更像是正在使用兩種不同材質、顏色的線繩,耗時費日地編織成一方魔毯。當那些線繩交疊起來,而讓時間得以牢 固,伸手就可以觸及那張毯子上面,一道一道縱橫交錯的凹凸。
不論時間和地域的距離,不論在吉隆坡或台北,我都是一個外來之人。
即將而至的告別和重逢
這幾年生活中掀揚諸多波瀾,延長了小說完成的時間。所幸妻總是一直在旁。她是我離家之後唯一的親人,總是在這座城市之中為我領路。創作時 期不免焦躁,而愛有安定的作用。如今我回復到一段相對寧靜的時光,卻總還是會不時回想起母親去世的那個夜裡,我和父親並肩坐在微光裡的情景,那陌生城市之 中的兩人剪影,也許就像我們共同披著一張異鄉人的魔毯那樣。
我記得後來殯儀館的車子終於來了,母親草草裹著白被單的遺體被七手八腳地抬上了車子。而我載著父親,在高速公路上,以時速過百追趕著前面 急駛的殯儀車。那殯儀車開得飛快,而我腳踩住油門,緊握方向盤,死盯著眼前兩盞車尾紅燈,惟恐它們自眼前消失。在那冷氣襲人的車廂之中,父親倒披著外套, 坐我旁邊不住地打盹。我說,啊那就把座位拉下來,先睡一下啦。父親在途中一路打著鼻鼾,像是海浪恆長拍著岩石的節奏。路燈不住地疾速倒退,窗前一切風景全 都不住地倒退。母親一直跑在我們的前面,而我載著沉睡的父親,不曾知曉隔日清晨,或者更遙遠的將來,即將而至的告別和重逢。
★摘自龔萬輝即將出版最新作品《卵生年代》後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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