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何致和
要是翊亞那時岔開音樂這條路,十五年後的他可能就不會把一條繩子結成二分音符,然後搭上它離開這個地球。他或許會過得相當平凡,沒有人知道他是誰,電視上不會出現他的臉,街上燈柱廣告旗上也不會出現他的名字。
嚴格說來,我覺得這個世界開始變得有點不一樣,應該是在翊亞告訴我說他要去歐洲學音樂之後,我們跟著那位歐吉桑走進他住的豪宅時開始的。 那時我還沒從翊亞帶給我的驚訝中平復,就緊接著被那位歐吉桑帶入另一個驚訝之中。首先,是電梯。這種七層樓的華廈裡面有電梯,算不上是科學新知,可是卻讓 踏入電梯的我,有種受寵若驚的感覺。這當然也是經過比較之後產生的結果。在那之前,我好像還沒認識哪個朋友住在有電梯的房子裡。我租的公寓位於五樓,只能靠雙腳一級級階梯往上爬,我卻沒有感覺到任何不妥。這位歐吉桑住的是三樓,不需要抬腳跨上半級階梯,只需一根手指頭按下鍵鈕,就能讓他進行空間轉換到自己的家門口。
「進來吧。」歐吉桑打開大門。「鞋子就不用脫了。」他說。
我和翊亞踩在大理石地板上,走進這位歐吉桑的住宅。其實我有點想把鞋子脫掉,體驗一下赤腳接觸這種光滑如鏡的大理石地板,會有怎樣的清涼感覺。但這位歐吉桑可能因為家裡正處於搬家中 的狀態,好心豁免掉了我初體驗的權利。不過這間屋子裡還有別的驚奇。我和翊亞才剛跟著歐吉桑踏過玄關的幾塊大理石地板,兩人便同時轉頭看了彼此一眼。這間 屋子的客廳空間相當寬敞,超過一般公寓華廈應有的客廳面積,我猜屋主當初可能至少打掉一個房間,才能有如此空間。客廳有一半是空著的,應該是被我搬走的那 幾張沙發原本所在的位置,至於另外一半則矗立著一架三角鋼琴,顏色是白的,看起來有點像奶油或珍珠的顏色,琴身還鑲有黃金色的藤蔓與葉片紋飾。客廳的四面 牆上,掛了許多裱褙過的字畫,一張鑲在玻璃畫框裡的八駿圖,還有兩大張用極厚重暗金色的銅框鑲起的西洋油畫。我對油畫沒研究,那張八駿圖也畫得凡俗無比, 連帶讓我對那些字畫也提不起興趣,反倒是那架白鋼琴讓我忍不住多看了幾眼。奇怪的是,翊亞好像只瞄了鋼琴一眼,就走到牆壁去研究那些掛軸上的書法了。
「嘿嘿,你們兩個。」歐吉桑笑了幾聲說:「那些字畫都是寶貝呀,你們可不能拿,我已經請人家來收了。鋼琴也一樣,那可是架名琴,而且你們也抬不走。去看看別的吧。」
「我家那架鋼琴比這架貴多了。」翊亞偷偷對我說。
「我寫的書法也比牆上的好。」我小聲回答。
歐吉桑帶我們繼續參觀。我發現這間屋子除了客廳,其他地方倒很尋常。兩個房間,一個餐廳和一個廚房, 每個空間都好像少了一些東西,而剩下來的家具也都離開了原本的位置。我租的地方不准開伙,因此廚具和餐桌我們用不著。衣櫥我倒是需要一個,但這兩個房間的 衣櫥連同書桌都是請木工做的,釘死在牆上,就算想搬走也不可能。歐吉桑帶著我們前前後後走了一圈,嘴裡不停說著別客氣別客氣,想搬什麼就搬什麼。老實說, 這間屋子裡的東西還真不少,雖然這位歐吉桑可能已經丟了一些,可惜我和翊亞看來看去,都想不到有什麼合用的東西可搬。最後,我們決定只搬走歐吉桑放在陽台 的洗衣機。
「就這樣?其他東西都用不到嗎?」歐吉桑有點失望。
「這樣就很多了。」我向他道謝,忍不住又再問了一句。「您這間屋子裡的東西都還很新喔,就這樣全部不要,而且還得自己動手丟掉,未免也太奇怪了吧?」
「沒辦法呀,這間房子要賣了,仲介說把屋子騰空會比較好脫手。」
「那個仲介怎麼不自己過來幫忙搬,他服務很差耶。」
「他哪來的時間?這陣子要賣房子的人太多了。」歐吉桑送我們到門口,幫抬著洗衣機的我們把大門推開。「看你們兩個還老實的,你們想不想買房子呀?一千萬,你們出一千萬,我這間房子就讓給你們,要不要考慮一下看看?」歐吉桑說。他臉上的表情一點都不像在開玩笑。
如果那時候我有一千萬的話……不,不必準備一千萬。只要有自備款,大概三百萬就好,我就能買下這棟黃金地段的高級住宅,然後在十五年後的 今天,笑看它的身價連翻個五倍六倍。現在我知道了,那時我遇到的是房市的最低點,甚至是房價最低的一個晚上。這個世界變得和過去不一樣,就是從我和翊亞踏 出歐吉桑的屋子,連考慮都不考慮一下的那一刻開始的。
其實我們都應該多考慮一下的。也許那時只要多做一個決定,或少做一個決定,就可以發揮蝴蝶效應,讓十五年後的我們可以完全擺脫今日的困境,或少掉一點遺憾。當然,我說的不是那間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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翊亞的情況和我不一樣,不去當兵繼續唸研究所是 我自己的決定,而翊亞的音樂之路是姜媽媽替他決定的。那是一條不歸路,不像他家的破舊房子那樣可輕易拆掉,什麼都不被留下。可是現在的我不由得這麼想,十 五年前的那個時間點,那個有太多選擇的那一年,應該是個很好的時機。那時已唸完大學音樂系的翊亞,如果他知道自己有一天會害怕音樂,就應該做出決定,給自 己一個改變的機會。要是他那時岔開音樂這條路,十五年後的他可能就不會把一條繩子結成二分音符,然後搭上它離開這個地球。他或許會過得相當平凡,沒有人知 道他是誰,電視上不會出現他的臉,街上燈柱廣告旗上也不會出現他的名字。他當然還是會出現在捷運車廂裡,但不是以海報相片的形式,而是以活生生實體,和成 千上萬人一樣,揹著公事包或電腦擠進大眾交通工具裡,日復一日在平凡中追尋各種幸福的可能。他或許從此只能站在舞台底下,像我爸爸那樣,然後在很多年很多 年以後死去,屆時來參加他喪禮的人也許坐不滿三排座位。
但那又如何?
這樣有什麼不好嗎?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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