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三十八年前,當我就讀台大護理系三年級時,在一個外科病房實習,照顧一位四十多歲的肝癌病人,病人開刀時發現癌細胞已布滿整個腹腔,根本不可能清除,只好原封不動又縫合起來。病人的妻子要求醫師不要告訴病人實情,以免失去求生意志。因此手術後醫師每天查房都是匆匆拍拍病人的肩:「很好!很好!你的刀很成功,瘤已經拿掉了!等拆線就可以回家!」

但是病人卻每天都摸著腹部向我訴苦:「醫師告訴我瘤已經拿掉了,怎麼我摸起來還在啊!而且好像比以前更大了?怎麼回事啊?我是不是長了不好的東西?」我只是一個卑微的三年級實習小護生,真的不知道要怎麼辦。住院醫師也能逃就逃,很少走到病人床邊。於是我斗膽請教主治醫師,誰知他說:「騙他啊!騙他一百次他就會相信了。」不知天高地厚的我竟敢反駁大主任的話:「但問題是你每天查房時騙他的話,他都不相信了!」主任怒道:「不相信?不相信就叫他出院!」小護生滿腹委屈,又心疼病人的驚慌,一路從醫院哭回宿舍,拿起筆來寫了一篇短文:〈該告訴絕症病人真相嗎?〉刊登在醫學院的週訊上,誰知竟引起醫學系同學及醫院年輕的住院醫師廣大迴響,醫學院也因此舉辦了一個「病情告知」的座談會。

當年那個敢與大醫師主任頂嘴的小護生走上了專門照顧末期病人的「安寧療護」,天天與臨終與死亡為伍,同時自己也成為癌症病人。從與醫療團隊及眾多醫師的合作,到自己接受多位醫師的醫治,並在醫學院為醫學生開設了數年「醫師與生死」的課程,這引起我深入探討「醫師與生死」議題的動機。於是申請了國科會的研究計畫,以質性研究法中的「詮釋學」方法論,訪談台灣北、中、南、東四所醫學中心的五十六位各科醫師,面對「他死—病人」、「你死—醫師的親人」、「我死—自己的死亡」時之感受、觀點,及行為反應,一解我當年對欺騙病人一百次的主任醫師之疑惑。

我十五歲那年,右邊內頸動脈上長了一個神經纖維瘤,雖然病理切片是良性,但因長的位置及腫瘤太大,手術時大出血及死亡的危險性極高。醫師告訴父親及姊姊手術的風險,但並未告知我,大家都認為十五歲還算小孩子,不要嚇到我。但是原來相當清貧的家庭,竟然讓我住台大醫院頭等病房,而且手術前姊姊買了一整盒的巧克力糖給我,就讓敏感的小心靈知道事情不對勁。因為以前都是姊妹們分吃一顆巧克力的,現在一個人擁有一大盒,大概是「快死的人才享有這種特權吧!」於是在手術的前夜,我偷偷寫好「遺書」,大意是,「親愛的爸爸媽媽:女兒不孝,先您們而去……希望您們不要太悲傷,要好好照顧自己……」等等。年代已久遠,我只記得以上這幾句。寫完遺書,塞在枕頭套中,想若我死亡,護理人員定會換床單,就可發現遺書了。

一大盒巧克力,就可使一個十五歲的小孩敏感得知自己疾病的嚴重性,何況是成人呢?醫護人員及家屬們,真的能體會病人的心理感受與想法嗎?醫學院能重視並教導學生這種屬於「人」而非屬於「病」的部分嗎?當年十五歲的我手術成功了,從恢復室推回病房後,我就摸出枕套中的遺書偷偷將之丟掉。然而術後第三天,隔壁病房突然傳來一陣嚎哭聲,原來與我長了一個相似腫瘤的十九歲男孩子,在手術後因大出血去世了。我看到蓋著白被單的遺體推車經過我的病房,後面跟著一群哭泣的家屬,後悔已經撕掉的遺書,想到「可能下一個就是我!」。

這是我第一次與死亡的近距離接觸。我心中有許多疑問,「人為什麼會死?」「為什麼那麼年輕就會生病?」「既然人會死,那生命有什麼意義?」「生病好苦,苦到最後就死掉了,那麼這些痛苦又有什麼意義?」「人死後到哪裡去了?」「如果我這次病好了,不死掉,但到有一天終究還是會死,那麼我要怎麼活呢?活到有一天可以快快樂樂地死去?」這是一個十五歲小孩的問題,但沒有一個大人能回答我,反而覺得我很麻煩。

我在六月開刀,術後身體虛弱,所以就休學在家。因空閒,小腦袋更是揮之不去地思考這些「生死大事」的哲學問題。到了十月,母親在久病後離開了人世。她在一個醫學中心,半夜三點多呼吸心跳停止,姊姊去喊大夜班的值班護士,護士來到母親身邊看了一眼,未對家屬做任何解釋,轉身走出去呼叫值班醫師。值班醫師來時,測了呼吸、心跳,及瞳孔對光的反應後,冷冷地對護士說,「三點二十七分,expire(死亡)!」然後對我們家屬說,「病人已去世了!」就走出病房。

護士也跟著出去打電話叫太平間的同仁來推走遺體。當她又折返病房時,看到我在哭,又冷冷地對我說:「別哭出聲,現在是半夜,妳知不知道?」嚇得我立刻噤聲,瞪大眼睛看著她粗魯地拔掉母親身上所有的管子。當她拔除鼻胃管時,我看到血從鼻孔流出。護士拿了張衛生紙,隨便地擦了一下鼻孔,就用白被單將頭蓋起來。我非常驚恐,想像著白被單底下可能七孔流血的母親模樣,但那時什麼話都不敢說。太平間的工人推了一張報廢的破推床,不鏽鋼床面上一條已發黑的白色髒被單,工人將病房的白被單換下,以便還給病房。工人用手抓母親的頭,護士抓母親的腳,將母親的遺體抓起後,重重地往不鏽鋼的推床上摔,我的心彷彿被摔碎了,但因已被護士嚇到,不敢哭、不敢問。家人一行人跟在破推床後面,吱吱咯咯一路噪音推過半夜醫院的長廊,到了醫院後面的太平間,太平間昏昏暗暗、陰陰森森,連一把可讓家屬休息的椅子都沒有。全家人圍著母親遺體,站得很累,父親就叫我們都回家去。就這樣,我失去了母親,卻從此對醫護人員的冷血留下深深的問號。

為了解答我心底的疑問:「為何那麼年輕的醫護人員,對待生命與死亡會如此冷漠?」大學聯考我選擇醫學院,所有的醫學系填完之後就接填護理系。我希望能進入直接照顧病人的科系,學習「人身、人心,與人性」,不只學習病人的,還要探究醫護人員自己的人心與人性。然而聯考未能如願考上醫學系,而進入了護理系,從此開展了一生與生老病死難解的緣。

台大護理系三年級時,我在外科病房實習,照顧一位二十七歲某國立大學畢業,服完兵役後,專心預備高考,一心想謀得一個穩定公職的男生。當他獲知考上高考第一名後,興高采烈地回家想告知父母這個大好消息,可能被興奮沖昏了頭,竟跨越已放下柵欄的平交道。當他醒過來躺在醫院,四肢只剩下一肢,右手及左右腳因被火車輾過而被切除。一切的希望、前程美景、理想,剎那之間就化為烏有。切肢後的一週他因敗血症死亡,我卻永遠不會忘記照顧他的那七天,以及他的無語問蒼天的問題:「我以為別的東西不屬於我,但自己的肢體總屬於自己吧!誰知連我自己的手腳也不能屬於我,說丟就丟掉了!」「既然有今天,我以前還幹嘛這麼努力呢?一切努力都沒有意義!」

從十五歲起,我就與病痛及死亡結了不解之緣。從「我死—我自己」到「你死—我的母親」及至「他死—我的病人」,許多問題及疑惑隨著經驗、閱歷、反思等漸漸成長成熟。很慶幸能進入成大醫學院任教,將我多年的心血結晶傳授給醫學系及護理系的青年學子,日子也就在忙忙碌碌中充實度過。二○○六年底,我被診斷出罹患癌症,而且已有淋巴轉移,這已是我經歷的第五次開刀,手術後的化療做得痛苦萬分,死亡一下子又逼近眼前,此時「生命的意義、努力的意義、痛苦的意義」等問題更真實地逼現。為了一償夙願,也為了將我多年的努力化為文字流傳給下一代,我決定寫四本書。本書是病後所完成的第一本,從本書中可以發現醫師面對死亡時若有冷漠的態度,其實也有其不得已的苦衷,因為他們在醫學院中並未學到這個重要的課題。其他「生命意義」的問題,就留待下一本書了。

本書最大的特色是在所有的「詮釋」之後都用醫師們親自講的話做為佐證,五十六位醫師的訪談稿構成了極為豐富厚實的本土性資料,可以做為醫學生與醫師生死教育或臨終照顧教育的參考,一般民眾也可以從中一窺醫師的內心,因而給予終日辛勞助人的醫師更多的支持與鼓勵。同時一旦自己或親友生病,讀了此書也能更知道如何與醫師互動。更希望醫學系的老師們因此能重視「醫師與生死」的課題。

在此特別感謝我的兩位研究助理:曹玉人小姐與周怡彣小姐,為此書的付梓所付出的辛勞。

趙可式 謹識
二○○七年六月
【本文摘自趙可式博士新書《醫師與生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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