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並非是純然無知的。 
例如,我發現自己具備不少「價值中立資訊」,如你想換個簡單點的講法,說它是「基礎知識」也行。比方說,E=mc²。光速每秒是十八萬六千英哩,這可不慢。宇宙雖浩瀚,卻是有疆界的。關於行星,有水星、金星、地球、火星、木星、土星、天王星、海王星和冥王星……可憐的冥王星,由冰雪和岩石組成,超低溫、超不正常,離溫暖和閃耀的太陽是如此遙遠。生命不總是甜美的,不是盡如人意的。

人生有時得,有時失,其公平性是可以加以檢定的。過去的還會再回來,例如西元一○六六年、一七八九年和一九四五年發生的歷史事件 。我懂得的辭彙極其淵博,而且輕鬆嫻熟所有文法規則,像「請尊重土地所有人權益」那塊告示,上頭的所有格符號位置並不該放在那裡。(第六街上那個畫有地圖和讚語美言的廣告「羅傑的酒櫥」,也同樣有此問題。)儘管一些表示動作或過程的字眼會讓人迷惑(這些字眼總讓我加上引號,例如「給予」、「落下」、「吃飯」和「排泄」),但書寫出來的文字畢竟意義清楚,不像口語那般複雜難解。

有個笑話就是這麼講的:「她打電話給我,說:『你過來,這裡沒人在家。』所以我就過去了。結果你猜怎著……那裡真的沒半個人在。」瑪爾斯是羅馬的戰神;那西沙斯愛上自己的倒影——愛上自己的靈魂。如果你和魔鬼打了交道,而他想從你這兒拿走某個東西作代價,千萬別讓他拿走你的倒影。我說的不是鏡子 ,而是鏡子裡的映像,那是你的分身,是你祕密的分享者。不過魔鬼也許有話要說:他想拿走什麼是隨他高興,而不是聽從他人的指示。 沒人敢說陶德.富蘭德里會愛上自己的倒影,因為他是另一個極端,對自己的映像深惡痛絕。他靠觸覺打點自己,用的是電動刮鬆刀,理髮也自己動手,靠的是一把廚房用的剪刀。

天知道他的外表看起來是什麼樣子。確實,你想的並沒錯,我們家中是有幾面鏡子,但他從來沒走近或利用過它們。我僅在一次偶然的機會,從某家商店的玻璃櫥窗上看見他的映像;另有幾次,在亮晶晶的水龍頭或刀叉上,見到他被扭曲後的倒影。只能說,我的好奇心被驚駭給嚇跑了。他的身體讓我的期待完全落空:兩個手背上布滿極大的黑斑,全身肌肉鬆垮垮的,聞起來有家禽肉和薄荷的味道,至於那雙腳就更不用提了。我們在威爾普大街遇見一些生活過得不錯的美國佬,無論是有大肚腩的老爺爺或身材魁梧的水手,他們的體格都很「令人驚嘆」。陶德一點也不令人驚嘆,至少現在還沒。

目前他仍相當虛弱,全身該彎的彎、該斜的斜,無一不讓人感到丟臉。說了半天,該來提提他的長相了。我這麼說吧:有次,他夜半在惡夢之間驚醒,下床緩緩走進陰暗的浴室。他萎靡不振地俯身在洗臉槽前,感覺失落、茫然無知,只想沖點冷水來平靜安撫自己。陶德發出一聲呻吟,在黑暗的鏡子前挺直身軀,把手伸向電燈開關。這一切全是以光的速度發生的,但別急,我們還是慢慢來。坐穩點,我們就要開始了…… 我雖然說我已做好心理建設,準備目睹一塌糊塗的相貌,但那只是開玩笑而已。

沒想到,天啊!我們「真的」長得一塌糊塗,根本就是一團狗屎!我的媽唷,在鏡中出現的真的算是一個人嗎?你瞧,在鏡裡緩緩成形的是陶德的腦袋,兩片吉他形的大耳朵對列左右,稀疏的頭髮橫躺在橘皮般的腦門上,像一條條白蟲,又油又膩。我早就猜到他的頭髮是怎麼回事了:每天早上,他都把頭皮淌出來的油集中起來,裝入瓶裡,等大概兩個月過去,便把瓶子拿到藥局換個三、四塊錢美金。

同樣的,他還收集從鬆垮垮的皮膚上抖出的帶點香味的粉末……至於他那張臉——在那片毫無特點的廢墟和殘跡之中,倒是有兩圈意義深長的漩渦,圍住那雙嚴厲、深藏祕密、滑稽到不可原諒而且充滿恐懼的雙眼。陶德熄掉燈光,回到床上,繼續他的夢魘。他的床單瀰漫著蒼白的恐懼氣味。我被迫嗅聞他所嗅到的氣味:爽身粉的味道,還有他的指甲在被火焰吐出之前的味道——他先用盤子接住這些指甲,然後才耗費一番功夫把指甲一一接回他那枯瘦駭人的指尖上。

 * * * 

是我太大驚小怪?還是這種生活方式真的太怪異?舉例來說,生活中的一切、所有必需品、所有具價值的東西(這可是好一大筆財富)全誕生自家庭中的一個普通設備——馬桶的沖水把手。每當一天即將結束,在我弄好那杯咖啡之前,我會匆匆走進廁所。此時,那裡已瀰漫著暖烘烘的難堪氣味。而當我褪下褲子,壓下那個神奇的把手時,那些東西便剎時出現在那兒,還伴隨用過的衛生紙——你必須撿起來使用再巧妙地把它接回捲軸上。一會兒後,你穿上褲子,等待那股疼痛的感覺淡去。也許,這種疼痛才是整個活動過程的最關鍵之處,怪不得我們在進行之時要搶天呼地一番。無論如何,等我再低頭時,馬桶裡就只剩乾乾淨淨的清水了。

雖不懂為什麼,但對我而言這就是一種既定的生活方式。在此之後,是兩杯低咖啡因咖啡,然後才是上床睡覺。食物方面也不怎麼雅觀。首先,我把乾淨的盤子放進洗碗機裡。我認為這部份工作還能接受,就像操作其他省事省力的家電一樣簡單。接著,一些脂肪和碎屑開始出現在洗碗機中,被機器分配到每一個盤子上。再來你得挑出一個髒盤子,從垃圾堆裡收集一些殘渣,然後坐下來稍待片刻——這部份的工作也勉強還能接受。隨後,各式各樣的食材會湧上我的口腔,在用舌頭和牙齒老練地加以推拿按摩後,我把它們移到盤子上,再以刀叉湯匙替它們做一番塑形雕飾……無論如何,這還算容易處理,除非你要弄出濃湯之類的東西,那才是真正的懲罰。

在此之後,你要面對的是辛勞的烹調、重組、分裝程序,而後才能把這些東西拿回去給超商。那裡的人二話不說,迅速大方地用金錢補償了我這番辛勞。最後,你才能拉購物車或提菜籃漫步在商品陳列道上,一件件把每個罐頭或食品包放回正確的地方。 關於我所過的這種生活,還有一個嚴重讓人失望的地方——閱讀。每天晚上當我從床上爬起,是以什麼開始新的一天呢?不是書,也不是新聞性報紙,都不是。在每天開始的頭兩、三個小時,我是與那種八卦小報共度的。我從專欄最後一行起始,慢慢把報紙往前翻,查看這些沒營養的報導被冠上什麼樣的斗大標題。〈男子產下一條狗〉或〈小女星被翼手龍強暴〉,總是諸如此類。我讀到葛麗泰.嘉寶的軼事,說她轉世變成了一隻貓。一堆關於雙胞胎的內容。一個來自外太空冰雲的超強種族即將誕生在北歐,他們將統治地球一千年。一堆關於亞特蘭提斯的報導。

這種小報都是由垃圾工人帶來的,來源非常符合它的內容。我從屋外把這些產自工業暴力——被垃圾車的血盆大口傾吐而出的塑膠袋拖進來,就這樣坐在這兒,一邊把東西吐進杯子,一邊吸收這些智障者的排洩物。我無能為力,我的行動是受陶德支配的,至於這個世界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我同樣也一無所知。除非陶德偶爾把視線移開報上的填字遊戲,否則大多數時間,我都死死盯著諸如「小的相反(直三)」或「不髒(橫五)」之類的東西。我瞄見客廳裡有一個書櫃,在布滿灰塵的玻璃門後有布滿灰塵的書籍,那些書多麼令人感興趣啊。但是,對陶德卻非如此。他閱讀的東西總是〈冥王星之戀〉、〈我是莎莎嘉寶說的猴子〉和〈暹邏五胞胎〉……【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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