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南方朔

【導讀】

馬丁在一九六八至七一年間進牛津大學艾克斯特學院,追隨英國浪漫大詩人華滋華斯的後裔喬納森(Jonathan Wordsworth)就讀,獲文學第一名畢業。他和父親相同,都是處女作即一炮而紅並獲毛姆作家新人獎。由於「恨父情結」,馬丁後來在寫作上刻意追隨許多與父親風格殊異的大師級人物為他自己的「文字代理父親」,喬納森即是第一人。

金斯利和馬丁這對父子的情仇之深,確實在文學史上罕有前例。例如,金斯利對兒子的小說曾評曰:「他刻意的玩弄文字技巧,像納布可夫一樣要證明他的英文好。」「他的作品我根本讀不下去。」一九七九年當時馬丁已紅,曾到外國旅遊一年,金斯利即在致他的好友,當代英國詩壇祭酒拉金(Philip Larkin)的信裡說道:「我是否曾告訴過你,馬丁出國其實是為了逃稅,去年他二十九歲,賺了三萬八千英鎊,這個小狗屎。他這個小狗屎!」做父親的如此蔑視自己的兒子,將他貶得一文不值,難怪另一大作家拔恩斯(Julian Barnes)也要公開表示「這太沒格調了」。

金斯利貶兒子,但兒子對父親也同樣不留餘地。例如馬丁就說過:「我從很早就努力要成為作家,我也很早就知道我的父親是那種等級的作者。」另外,金斯利乃是英國戰後出人頭地的第一代,那一代的憤怒青年多半左傾,金斯利還一度加入英國共產黨,但後來卻一路右轉,變成支持保守黨。對此,馬丁就曾如此清算過父親:
「對他和他們那憤怒青年的一代,現在他們都已變成右派了。他們那些人都不是窮人出身,但也沒有多有錢。

而等到他們賺了一些之後,他們所想的就是保住財富。由於他們那時左派當道而工會又把生活搞得很緊張,因此他們的向右轉只是為了自己。而我則不然,自我稍微有政治觀念以來,就從不像他們那麼右傾,因為我所看到的皆窮人,這乃是我們社會的基本事實。窮人,底層的人,平凡無權力的人,這乃是我寫他們的原因。」

真正不八卦,而是有文學意義的,乃是他自小見到父親拋妻離子,因而產生的對父權的痛恨及對女性的同情,這些日後成了他作品裡最重要的「文學無意識」。對此他曾如此說道:
「女性主義者宣稱,它和性及種族偏見有著道德對立關係。而的確,這是有著某種親切關係,有時它表現得溫和,但也很有鼓舞性。性別歧視有如種族歧視,我們每個人都能體會到它的脈動。我的父母所體驗到的就比我們深。但願我們的子女們所體會到的能比我們更弱。人們並不可能改變或改善得太多,但人卻會慢慢進化。」

因此,父親移情別戀,拋妻離子,作威作福這些他早年受到的傷害及見證,遂自然而然的成了馬丁作品裡長期以來「反父權」的基本線。當代馬丁.艾米斯權威學者狄德瑞克(James Diedrick)就明確指出,馬丁的處女作《瑞秋報告》其實是針對父親處女作《好運的吉姆》所做的謔傳。此外,該書主角查爾斯.海威(Charles Highway)就有許多感傷馬丁的縮影,包括他十二歲時看到父親和情婦幽會,對父親的學問及人品不齒等。因此,馬丁的處女作在深層的心理構造上,可以說是他在表現風格、反父權思想等方面對父親所做的「驅魔宣言」。狄德瑞克就明白指出,馬丁知道的這種父子情仇,使得他成了父親金斯利的另一種「分身」(Double),才會有非常獨特的馬丁風格,但換個角度言,它也讓馬丁掉進了所謂的「父權牢籠」裡,他的作品不去碰觸這個問題就覺得不自在。他痛恨的父親在鼓舞出他的成就,成為督促他的資產同時,也成了他的負債。而這種「恨父情結」在《時間箭》裡,達到了最高點。《時間箭》的後半,是以一種時間倒流的方式在進行著,人不是由性交、懷孕、胚胎、嬰兒、童年、少年這樣直線而來,而是時間反方向倒退,最後有如父親的陽具進入子宮殺死了胚胎,毀掉了自己。馬丁在小說最後一章如此寫道:「很快的,父親將完全掌握母親。……他將進入,以他的肉體將我殺死!」在《時間箭》裡,敘述者所代表的乃是納粹醫生奧狄羅(Odilo Unverdorben)的剩餘良知。納粹醫生,白袍黑鞋,殺子,它構成了一幅嚴峻冷酷的父權畫面。這是馬丁反父權的最高點。這和美國天才自殺女詩人普拉絲(Sylvia Plath)把父親比喻成穿長統皮鞋的納粹,實有相互呼應之效!

不過,就在《時間箭》出版後的一九九五年,他終生痛恨的父親金斯利死了。而馬丁自己也人生起伏,經歷娶妻、生子、離婚這般與父親巧合的生命歷程。當恨的對象已不在,而自己的生命歷程也讓他對往事有了不同層次的理解與體悟,於是有了《夜車》這部突變的作品。在《夜車》裡,警察局長湯姆對女兒珍妮佛,仍有著殘餘的父權影像——他自以為是,對女兒的世界其實完全茫然無知,因而他遂專斷的企圖說明女兒是被她的同居情人特雷德所殺。但隨著情緒的深入,而且是深入到心靈層次,終於顯露出這種父母與子女的隔閡,它的真正原因其實並不容易簡單歸納。人類的生存情境太過幽微,有太多無明的干擾力量以難以理解的方式影響著人們的行為、選擇,以及恩恩怨怨。我們什麼都不知道,但我們終於知道我們過去以為的那些其實都是虛構的。「不知道」是《夜車》的結局,而從深一點的意含來說,也未嘗不是馬丁和金斯利間有了終極的和解。人生草草,在經過許多滄桑後,也就恩怨了了!當我們讀《夜車》時,讀到了這個層次,或許才進入了創作者的心裡。

金斯利與馬丁這對糾纏一世的父子檔,他們早已是近代英美文學兩大重量級作家,但因為我們在引介上有所偏廢,對這兩人遂一直極端陌生,對他們的生平和恩怨情仇也不明瞭,這都妨礙了去深入他們作品的通路。在《時間箭》《夜車》已有了中譯本作為開端的此刻,對他們父子的作品做更多引介與探討,或許才是更全面理解當代西方文學應走的路吧!

★原文刊載於寶瓶文化最新出版之《夜車》

★我想看看《時間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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