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廖玉蕙

最初對「黃信恩」這個名字留下印象,是在聯合報的徵文評審中,他以一篇<壺水之鏡>掄魁,何寄澎、平路和我三位評審毫無異議地有志一同,這在一般的評審工作中並未多見!意味著他得到絕對的肯定。從那之後,常在文學獎中和黃信恩的作品有美麗的邂逅,評審老師每每在徵文揭曉之時,好奇探問作者為何方神聖,竟有如此奇思妙思!這本書中得首獎之作如<壺水之鏡>、<時差>和沒有收在書裡的<空白海岸>,幾乎都在這樣的狀況下出線,二獎作品和它一逕維持相當的距離。

很奇妙地,黃信恩向文壇投石問路的軌跡,竟彷彿和我的評審工作合了節拍。我不得不說,這如果不是巧合,就絕對是氣味相投了!只要黃信恩出手,我幾乎總是一眼便不假思索肯定,上述的幾篇冠軍作品不說,<口音>、<蟬>也是如此,會議裡投出的最初一票,總篤定有我的圈選。如今,有幸先睹《游牧醫師》全書,越發加強我「慧眼識英雄」的驕傲。

黃信恩的文章裡,有一種謙虛和溫暖,是這個年代的年輕人少有的品質。在實驗性強和積極向西方文論靠攏的寫作趨勢下,他不賣弄、不投機,只紮紮實實地拿他的醫學專業向文學進軍,便輕易打敗群雄。仔細想來,不是醫學背景的顯赫炙人,而是字裡行間充斥的人文素養和人道關懷打動人心。譬如:<口音>裡指陳口音與生俱來,根深柢固,即使全力以赴地進行口音轉換的打造工程亦注定徒勞。信恩因為一次醫病關係的建立,開始回溯自幼至今和台語、國語甚至英文語音奮戰的難堪歷史。為了追趕時代,他不惜塗改身世,然而,奇詭的口音卻消滅不得、去之無方,自卑和慌張因之如影隨形,信恩且由切除喉嚨的病患身上赫然發現奮戰的徒勞,幽微曲盡作為台灣人面對強制語言統領的心酸。他成功地綰合醫學專業與歷史滄桑,題材殊異,感喟良深,是一篇引發閱讀者深思的佳作。

<蟬>也是如此。題名曰「蟬」,卻真是「禪」味十足。

信恩閒筆直書,通篇文章彷彿是偶然的邂逅所引發的隨興聯想,實則是觀察入微、聯想有據、思考甚明且裁剪得宜之作。

文中的作者、班尼狄及班尼狄最熱中探索的蟬,三者連綴生發,導引出對生命奧義的困惑,並進一步加以推衍,三足鼎立地撐起哲理辨證的架構。蟬的十七年蟄伏只為一個生殖的目的;作者的七年求學、實習最終僅為八小時的考試;班尼狄的長期失業,只期待找到一份合意的工作;而雪隧開鑿漫漫的十五年,就等通車那一剎那鎂光燈的聚焦。信恩巧妙地將生物知識和人生現象交互比對,舉重若輕地完整傳達出人生追逐的荒謬與無奈。

四段式的結構,由初識而熟悉,由細數蟬的種種開展至人生的觀察,由班尼狄的視角到作者的延伸思考,中間穿插恍恍惚惚的飄忽行蹤,若即若離的萍水交往,終結於兩人的轉移職場,雙雙自租賃的公寓搬離,節奏分明,韻律感十足,信恩的寫作功力,不可小覷。

<時差>是第十九屆《梁實秋文學獎》的首獎之作,最讓人動容。寫父親勉力親侍病中阿嬤的經過。文章最精采處,是靈巧地將祖、父、孫三代的記憶時差跟現實生活中的時間錯亂的時差綰合,帶出各人時差所呈現出的精神與生活狀態。信恩的醫學背景,讓他對老化、老人失智等病症有準確的描繪,使得文章緊密地扣住題旨發揮,「時差」一詞因之有了更寬廣的詮釋空間。

故事從一場無預警的跌墜起始,阿嬤從此陷入晨昏莫辨的臥病生涯。由加拿大星夜趕回的阿爸,來不及調整旅遊的時差,即刻投身侍母的行動,十多小時的旅遊時差正好和阿嬤狂亂的作息暗合了節拍;阿嬤記憶的時差,其實是一場蠢動的老化工程——粉碎生理時鐘,毀壞記憶修復。阿爸於是綵衣娛親般地以假童音假冒旅美孫子,用童音和阿嬤對答,以提高阿嬤的生命驚喜,在阿嬤耳邊慢慢憨憨地教導記憶、溫習記憶,這種爸變為孫、孫回歸童年的把戲,父親在扮演中固守時差。除此之外,父親還有另類時差,他老忘記自己已然逐漸衰老的事實,老認為兒子不堪重任,他錯估自己還年輕,還是阿嬤力壯的兒子,而他的兒子仍處於幼稚,無能負荷阿嬤的體重。

阿嬤的時差又是另一種——她將時光安心停擺在恪守簡約的朝代,看見飢餓與遷徙,慣於吃粥、番薯簽、地瓜葉,吟唱日本小調,樂於蒲扇的搖動。而儘管阿嬤已被失智找上門,但偶爾也能神志清晰的說些充滿條理的道理,顯見再是老病,也有時差無法侵犯的記憶底層,差堪安慰。


作者的時差則是停留在十多歲的青春裡,喜遊逛、富幻想,追不上成人世界。他眼見父親清晨即起,為阿嬤準備早餐,為阿嬤塗藥洗澡,吃力地背負阿嬤至一樓坐輪椅,帶到公園照相,踱到市場,讓阿嬤練習購買,周末開休旅車載阿嬤出遊……。他束手旁觀,走出家門那刻,雖感輕省,卻充滿無責任感的罪惡感。五十多歲的父親該是骨質流失的時候,而二十初歲的作者,該是上場背負阿嬤的年齡,然而,生活總是逸出常軌,不按牌理出牌的台灣父子比比皆是,有人說這是現代版的「孝子」——孝順兒子。作者雖身在泥沼中,卻常抽腿退出,理性分析,作出最深沉的反省,並非冷血,只是力有所未逮。

<時差>裡最動人的是那位忘記時差,猶然脹紅著臉揹負老阿嬤下樓享受假日輕盈與光亮的父親,那樣無怨無尤、那般奮不顧身,那麼絞盡腦汁地設法和阿嬤的記憶抗衡,他假扮童音和他老邁母親玩著電話遊戲的圖像,讓人過目難忘,甚至淚眼模糊。

除了得獎的作品外,黃信恩的小品也多有可觀。他好學深思,往往將所學所見和所想,做出出人意表的連結,而且連結得天衣無縫。譬如,他將友人客居紐約的迷離語境對照醫學中心裡外籍看護的多元族群語系交錯,擔心有朝一日自己將淪為島嶼上的外國人;又如他將醫師解釋病情類比颱風預報,預言著風勢、降雨、路徑與災情,都是從已知的過去,推演未知的未來,也都得接受後續準確度的考驗;又如他以為腫瘤的發生率、惡性機率及存活率等數據,就像等待解密的密碼,像無所不在的幅射,我們曝露而不自知,恐怕得學會忽略,否則只是徒增恐懼……凡此種種,信恩總是信手拈來,便自成一說。我特別喜歡其中一篇題為「我與早餐店老闆娘的關係」的文章,寫連續七天向早餐店老闆娘點餐時雙方眼神游移的窘境,「說了是搭訕,不說是冷淡,生命交集局限在一只平底鍋上。」將現代的人際關係的若即若離描繪得淋漓盡致。我不知道現實的信恩是否能說善道,但在文字的殿堂中,他確實是個細膩多感且很會說故事的人。

除了文章的閱讀之外,我和信恩沒有任何私下的交往,幾次匆匆的交會,都在文學獎頒獎典禮的人馬雜沓場合裡。印象深刻的是二○○六年十二月,中國時報文學獎頒獎典禮結束,他帶著母親行走在徐州路的林蔭下,和我頷首錯身而過。寬大的格子上衣套住信恩碩長的身軀,一旁的母親反倒像依人的小鳥。我真是個濫情的人,竟在回望他們倆的背影後險險落下淚來。所有的榮耀,總是想跟母親分享,這可能是天下兒女的共同願望,信恩拉著行李和母親並行的背影竟無端招惹得我眼熱心痛。那時,我的母親正被病魔苦苦糾纏,幾乎每隔幾天便出入一回急診室,對醫生的辛勞印象特別深刻,看到出身醫學背景的信恩筆致搖曳地敘寫他邁向醫途的矛盾掙扎心情,格外不忍;然而文章觸及醫病關係時,他總是不時做深刻的反思,又讓我覺得非常安心。

醫院裡,多了位像信恩這樣具備人文素養與人道關懷的醫生,真是病人的福氣。文壇中,有信恩這樣的寫手入列,就像陡然放進了一隻出柙的猛虎,由不得要讓前行者膽戰心驚!

★推薦文出自黃信恩最新出版新書《游牧醫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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