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默的十月

文/王聰威(作家)

戀人們仍然可以叨叨絮語,但對彼此的記憶將如狗被割掉聲帶一樣,只剩下模樣張作的表情而已。

幾年前,我剛剛沉醉在甜蜜又文才洋溢的新戀情之中,一個工作上認識的朋友卻終於決定要結婚了。因為來往範圍多半侷限於工作上,所以我對他迷人的私人生活所知有限,也只見過他的未婚妻一兩次而已,是一個瘦小而精力旺盛,從事外商投顧事業的女人,在謙虛的眼神裡有種絕不輕言屈服的氣勢,不知道別人怎麼樣,我倒是很怕這樣的女人。


他們兩個可以說是談了一輩子的戀愛,差那麼一點點就能算是指腹為婚了。從不同的幼稚園轉來同一學區,唸國小一年級開始就坐在隔壁,在桌子中央劃出的白色界線兩側,默默地假裝看對方不順眼地喜歡著對方。上了國中之後,由於男女分班的關係,不得不依靠腦波,穿透好幾層粉白牆壁與學生們被老師打得吱吱叫的教室,傳遞濃烈的思念給對方。參加運動會大隊接力賽跑時,男孩像是為了實現什麼諾言似地奮力奔跑,女孩子則在生鏽的圍欄邊熱烈回應般地鼓掌加油,不過即使是這樣子,雙方都憑著從青春期得來的倔強自尊,絕不輕言向對方吐露心聲。直到兩個人都順利考上了頂尖的高中,女孩成了校際聯誼活動的要角,男孩才總算恍然大悟,並且違反交通規則無照騎川崎機車,每天準時接送女孩上下學,搭配標準的送花策略,在一年級結束之前,擄獲了女孩的芳心,於是在百貨公司的嶄新廁所裡,他們第一次將彼此的身體獻給了彼此。

「當然已經膩掉了。」他將喜帖從吧台的一端遞過來給我,「談了十八年的戀愛耶。」

「真的好久喔。」我說,「我可以想像。」

「不,你沒辦法想像的,雖然說是已經成為家人的感覺了,聽起來是個通俗的藉口,但這還算是好聽的講法。」
「有這麼慘嗎?」

「就跟地獄一樣。我想這是我帶來給她的地獄,我變成了從眼睛裡看出去,人世間一切全部都是惡意事物的憤怒的鬼。你知道她是個自律嚴厲,一旦我犯了一丁點錯,也絕不會給我好臉色看的女人,但是最近卻對我百依百順的,她甚至還痛哭著、緊緊摟著我說,只要能結婚的話,我要怎麼樣都行。」

「真是不可思議。」我說,「不過你應該很感動吧?她這麼說。」

這個長得白晰斯文,口才便捷,又寫得一手好詩,事實上也保有傲人風流帳的男人沉默了一會兒之後,「我跟她已經有一年之久沒有做愛了。」他說,「我最近會想,如果我把外面搞上的女人,直接帶到她的面前,她不知道會怎麼樣?還會想跟我結婚嗎?」

「就剩一個星期了,不能忍耐一下嗎?」

「嗯…」只是一直喝著柳橙汁的他說,「忍耐?你意思是說,長久以來的戀愛,最後居然要靠鐵一般的沉默才能撐過去嗎?」

「事實上,照片中的我已經不再微笑,我只看到掛在自己臉上的僵硬表情,以及似乎看穿攝影師的凝視。」我讀完《沉默的十月》的最後一段之後,闔上書,心裡浮現出這位朋友當時的表情。我想,他也一定許久未曾對著未婚妻微笑了吧。

書中的男人,繼承了母親放蕩男女關係的血統—母親一再對背叛父親的情感,雖然是筋疲力竭地處理卻也毫無悔意—男人無法拋棄對前女友「艾妮」的纏綿記憶,他自始自終是「艾妮」的男人,而從未曾成為妻子「雅絲翠」的男人,也因此他和妻子共同分享的一切默契與愛意,完全是空洞事物,包括他以為是真愛的熱烈外遇,其實對他和妻子來說都是無足輕重,即便妻子得知了這場外遇,也不會改變數年之後的某天早晨,她平常似地離家旅行。「我看著自己的雙眼,打開讓她遁形於內的一片空無。」那是他長久之前埋進妻子心裡的破裂之處,一道如傑克梅帝劃開的裂縫,往後發生的事情全部都掉進裡頭,只有僥倖留在裂縫對面的過去事物,才得以保存下來。所以男人不斷地回憶七年前、八年前、十年前的種種,過去的氣味形象溫度歷歷在目清晰可觸,但是越靠近當下此刻的事物,卻越顯得猶疑不決,模糊不堪—妻子的去向不明、聯絡電話不知何時才會響起。


朋友近來的婚姻狀況如何,我沒有再問。但戀愛是如此,婚姻也是如此,一旦有那條裂縫的話,往後所有的甜蜜都會一一摔死。不對,以那個為界線,我們甚至會忘記所有的正在發生的大綱或細節,所謂的「沉默」,並非語言的沉默,戀人們仍然可以叨叨絮語,(一如男人等待妻子說出口的最後話語)但對彼此的記憶將如狗被割掉聲帶一樣,無論何時,都只剩下模樣張作的表情而已。

★原文刊載於:Roodo新文創線上誌  新聞、專欄/書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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