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袁瓊瓊
民初的社會小說裡時常有這一類的故事,富家少爺認識了貧家女孩,兩個人愛得死去活來,結果女方失身之後,男的不肯娶她。
《如果你不再為我心跳》裡,敘說的也是一段階級不平等的感情。只是它跟我們的民初故事正好相反,那個不肯結婚的人是女主角喬琪。
她這個行為發生在二十世紀的三○年代,第二次世界大戰即將發生,而在中國,許多家庭裡還在上演「大紅燈籠高高掛」。理解了時代背景,才能理解喬琪這個決定有多麼的「女權主義」。或許三高(高學歷高出身高職位)女性拒絕那些社會階層不如自己的男性不算什麼新鮮故事,但是一邊拒絕讓男性為自己「負責」,一邊還繼續維繫肉體關係,這可是許多現代女性都還不大有魄力做到的事。我今天才聽了一個故事,發生於二○一○年,男女分手,女方痛罵男方不負責。
而上世紀的喬琪,自主到自私的地步。不但多番拒絕男主角的求婚(同時還繼續跟他上床),並且面不改色的不斷嫁給別人。
喬琪和高文的故事是灰姑娘的反轉版。這裡沒有白馬王子,有的是白馬公主。與童話裡不同的是,公主不願意「娶」她的對象,只願意與他發生關係。至少,這種性自主的態度非比尋常。女性因為有懷孕的可能,事實上在性關係上處於劣勢,表明不要男人負責,這不但是一種態度,也是一種宣示。
作者貝努娃特‧葛胡是女權主義者。書裡的主角喬琪與她背景類似。猜想多少是她的親身經歷。而這個被貝努娃特描寫的女主角,其實並不是百分百女人。她雖然既嬌美,又聰慧,又出身高貴,但是她的那種獨立自主,其實頗男性化。相反的,書裡頭那位充滿了男性美的男主角高文,卻是女人性格。他在這段感情中間的依依不捨,眷戀,被動與低微,全然是陰性狀態。甚至在性關係中,也往往被喬琪帶領,甚至讓喬琪啟蒙。
貝努娃特的書寫,明擺著是要向D.H.勞倫斯的《查泰萊夫人的情人》致敬。事實上,在書裡,她也時不時提到這本書。
《如》書中,男女主角的背景設定與《查》書一樣,女尊男卑,而男方都是體力勞動者,有美好的身體。比較男女兩個作者在對待性愛的態度,比較特別的一點是:D.H.勞倫斯始終認定性即為愛,查泰萊夫人最後選擇跟林場守護人在一起,離開了她有錢的丈夫。而喬琪始終不承認這一點。一直到高文身死,她才恍然憬悟,兩人之間,不只是性,其實就是愛。
兩個作者對於性和愛的認知,至少在架構情節時,正好顛覆他們的性別。勞倫斯採用的是女性「真愛無敵」觀點,他深信愛可以讓人做出重大犧牲,拋棄富裕生活與高階地位,而貝努娃特則是男性取向的:「愛不等於性」(或「性不等於愛」)。由於不把性與愛連結,所以因為愛而必須負的責任,女主角從不考慮。多年來,始終只把男主角視為性對象,直到完全失去他。
關於性,西方經歷了從禁忌到解放,又從解放到節制,正好橫跨了二十世紀的六○到八○年代。從性開放到性節制,據說是因為愛滋病。這個世紀絕症剛出現的時候,被目為對於性革命的天譴。但是,並不像某些革命路線,在「性」的道路上,愛滋病沒有讓世界「倒退三十年」。雖然有得絕症的危險,該開放的依舊開放,不開放的,也依舊開放不了。
顯然,性是一條不歸路,上了路便無法退轉,只能勇往向前。這無論對於個人,或對於群體,都是一樣的。
本書裡有大量的情慾描寫。性革命之後,情慾書寫幾乎是全世界女性作家都想要突破,或嘗試的範圍。貝努娃特幾乎是以情慾為全書的主軸,不僅止於性描寫,她更談到性之於男人,以及性之於女人的意義。時至今日,她那些當年非常前衛的內容,事實上,已不再驚世駭俗。現在的世界充斥著認真和不認真的性。類似《如》書中的情慾,文字或影像都舉目皆是。然則閱讀這本書依然有一種對照的作用,上一世紀的喬琪,其實比現在的我們更為「現代」。
《如果你不再為我心跳》出版是一九八八年,正是全世界對於氾濫過頭的性開始感覺恐慌的時候。這本書在法國狂銷,可能是「星期天效應」。雖然第二天要上班,據統計,上班族星期天多半遲睡。這就像節食減肥前吃的最後一頓飯,戒酒之前喝的最後一瓶酒,這種末日感會讓我們努力去捉住那些我們以為即將失去的東西。
女權主義者貝努娃特‧葛胡在六十八歲時出版這本描繪情慾的書,我覺得必然也是因為某種末日之感。雖然小說內容似乎是在敘述她那一段延續五十年的感情,事實上,她在悼念的,不是情人而是情慾。
- Sep 13 Mon 2010 13:01
性與愛的男女之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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