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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李進文

◆壹
經常我無法再為詩說什麼,譬如下定義或者做解釋,儘管我多麼想要歸納出道理來,然而老是失去邏輯與秩序——這些一旦融化在詩中,我能說什麼呢?

寫詩到現在,回首二十年了,在我的生命中,竟然還有寫詩這件事一直持續著,應該慶幸、知足。
我並不常擁有寫詩的快樂,多數時刻並不覺得創作是一件輕鬆愉快的事。

詩只是讓我找到一處安安靜靜的角落罷了。

我閱讀,或者經歷過的人生非常有限。我佩服能夠博學強記的人,羨慕那些熟悉外語而能開啟多扇知識窗扉的人,我尊敬行過萬里路、體驗過大悲大喜的人。

我寫詩,因為我什麼都忘得快,為了要記住些什麼,讓自己不再那麼害怕,讓自己可以安安靜靜地生活。

我寫的內容來自於我所在的土地、來自於日常,以及一些人生必然的行旅、風波……賦予想像而發生,如此而已。

我的性格缺陷是,經常花多數時間擔憂不可能發生的事,反覆推敲細節,但並未成功地預言了什麼。
我的詩,都是證人。證明我在詩中創造的,或許僅僅為了要在這個喧囂的年代尋找一處角落,呵,在一處安安靜靜的角落寫詩,為生存做筆記。

時光的速度太快,太沒耐性了。心態還來不及醞釀成熟,少年就直接跳到青年,青年直接躍入中年,之後老了,而且將變得更老。再之後呢?死亡會不會慢下來呢?肯定也不會。

在速度的過程中,到底什麼被省略掉?又有什麼被錯過?還沒思量清楚就開始厭倦,厭倦速度。
於是難免懷舊。

追憶那些慢慢走在午後巷弄的童年時光,偶爾興起一絲絲莫名的感傷,然而感傷什麼?又說不上來。新買的書堆到腰際,不知從何下手。才要動手翻,突然就被書架上的舊書吸引。是這種無法安於當下、享受當下的感傷。

當下,世情紛繁、夢想零落……而前途迢遠,彷彿又後退無路。

偶爾想起一張熟悉的臉,但就是想不起他的名字。是的,健忘!煩惱太多會促使人類進化,進化成健忘者。

這也造就了懷舊情懷。我們開始在意許多身外之物(那是年輕時多麼不屑的身外之物),戀物且從中尋求慰藉。突然又發現多數人都沒有一覺就不醒來的自由,人們不是只要完成自己的夢想,人生就自足圓滿了;而事情往往也不是一句放下就完結了。

我們可以旅行,但一定得回家;從一座城市到另一座城市,從一個日子走向另一個日子,影子變短又拖長。待釐清的事情多到不可能釐清。晃晃悠悠之間遂開始瞭解「為賦新詞強說愁」的年代是多麼令人懷念啊,我們更能領悟真正的煩倦是什麼滋味——就像半身埋在沙灘的瓶中信,曾經浪蕩,心事飄飄何所之,而終於落了腳,卻無人理睬,徒留一線長長的海岸……

於是開始以務實治療悲觀,因為務實而感受時光的流逝。感傷這回事突然變得相當地明確。一切都變得太真實,以致無法虛幻,那麼只好更加地務實。務實,標誌著青春已經與你沒有瓜葛了。務實,代表你或許將會收穫一些果實,但大多不是你最初想要的那種……

詩可以讓心靈在一處安安靜靜的角落獨處。

獨處就是與時光的追逐,一對一的鏖戰。每一小段獨處的時光,有時因戰勝而喜悅,有時挫敗沮喪。安安靜靜,在內心的某一角落。在那個角落裡悲傷、痛苦,快樂與幸福,並且發現了復原的力量。

我經常會想:如果這樣做不好,哪樣會比較好呢?可能因為承擔了這些而讓以後更好,若你承擔了別的那些,而不承擔我說的這些——比方說你終於可以自由自在……那麼日子會變得如何?

躲到一處安安靜靜的角落,就不再關心社會、國家、世界嗎?不是的。而是更懂得品嘗滋味,以詩(雖然不是特別有趣的方式)。而別人會用什麼方式窩出一處完整屬於自己的角落呢?

詩,是我的證人。我像雜事一件一件條列之所以需要一處角落的理由。我所需要的安靜,可讓我追尋生命的內容與形式,有了這個角落,經常就可以小小地逃開真實,不必在人與人之間閃躲,不必反覆證明自己的存在應該如何又如何。

在角落,我把詩叫來,經常詩也叫我過去,不必說:請、謝謝、對不起。不必編造任何委屈求全的理由。這角落不必是某個國度,不必是花園,單純只是內心無人知曉的純粹。

純粹地記錄、體現,只有詩不必把一切說透,而供詞卻足夠成為佐證:——我知道我存在而且思考,在一處安安靜靜的角落。

◆ 貳
我的創作,大抵是我人生的編年。

世界透過詩注視著自己的美麗,我只是記錄者,一併記錄下自己的存在。

某個下午,我閒步到那些詩與散文的外面,回首遙望他們,耳畔竟然響起旋律,下一刻,跳接到女兒撥弄柳葉琴的節拍上。於是我順手寫下「柳葉琴下午」,擬作為詩集的名稱——雖然最末我擇定對我兼具特別涵意的「靜到突然」。書架角落或坐或臥或立的數冊創作,每一冊書的長短書名就像高高低低的音階:

一枚西班牙錢幣的自助旅行
蘋果香的眼睛
不可能;可能
長得像夏卡爾的光
如果MSN是詩,E-mail是散文
除了野薑花,沒人在家
油菜花寫信

我想起《一枚西班牙錢幣的自助旅行》,多年前詩人鄭愁予說它是抒情傳統之外的「第三類異音」,他讀到的是聲音(異音),我一鍵一鍵按著書名,響著各自的音質、聲色,甚至心跳。在《蘋果香的眼睛》裡發現自己曾長篇而鄭重其事地寫〈聲音〉散文,那時年輕,卻亟欲透過聲音探尋安靜。而在《不可能;可能》詩集則試圖反過來以〈大寂靜〉寫內心的音韻節拍與存在的喧囂。《長得像夏卡爾的光》篇末在〈論我詩〉時,我所採取的形式也是以節奏來貫穿與示意。寫詩最耗心神的是如何找到內心的節奏。直到《除了野薑花,沒人在家》突然華麗與喧囂漸漸安靜,其實不是安靜,而是音步搭配日常呼吸,變得柔軟抒情了。邁入中年,也渴望改變,我試寫童詩給孩子,又將詩與動畫、影像做結合,希望觸及更深刻純淨的節奏——我一直想以「多媒體詩」創作,不拘泥於文字形式,詩既為生活的動靜,就應該更自由。

這些年來,音響旋律始終埋伏我的詩,從異音、旋律、音樂、節奏……愈到後來愈混搭。寫《騎鵝歷險記——童詩版》(原著賽爾瑪.拉格洛芙)是以原創童詩結合剪紙動畫的多媒體書方式,該多媒體作品亦獲新聞局數位金鼎獎,到了《油菜花寫信》則嘗試與黃羊川的攝影及電影紀錄片結合成多媒體影音的閱讀型態。詩因為聲音,而創造了跨界的可能。

第一本詩集通常因為自我要求而焦慮、緊繃,在當時彈奏出的是一種奇穎的異音,到了這本《靜到突然》,我找到聲音裡的安靜,像年華恬淡地流逝。

〈柳葉琴下午〉寫的是小女兒在微風下午練琴,彈著彈著就甜甜地睡著了……「柳葉琴」(節奏)「下午」 (時間),一旦在柳葉琴與下午之間介入一個無關「的」,就會把節奏與時間之不可分割性破壞。詩集應該以節奏和時間既交錯又相融地向前行進。我常把詩的音樂性稱為節奏(Rythme)。節奏都有一個時間的內在結構,而時間本身則不一定有節奏。節奏與時間的進行基本上是一致的,但是節奏卻更為細緻,符合人性本質。時間讓我知道生命極度有限,但節奏永遠有無限的可能去改變時間定律,甚至跳脫到時間之外。

詩就是節奏。

我彈奏,但不想獨奏。我記錄,但我並不想只寫日記。創作是一種分享,我的詩一直是有假想讀者的。分享,對我來說很重要。分享之前與之後,我窩在獨處的角落與詩相互依偎,相互創作;然後再走出角落,對世界大聲朗誦……接著又回到角落。如此反覆,像節拍。這本詩集共四卷,依序是:「柳葉琴下午」、「臺灣追想曲」、「中場休息」、「藍鵲飛過」——如樂章串起一首來自我心內原鄉的擊壤歌,專注、不拘形式地敲打著,吟唱著,戀夢著。

★原刊載於李進文最新詩集《靜到突然》新書推薦序

靜到突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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