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世代作家第一人
令人驚豔的小說天才
甘耀明——
這本書裡的不少故事取材自我的家族故事,由父母透過不同場合表達「生命教育」的意涵,我經過時間的醞釀才化成篇章。我的父母是這本書的功臣,本書是他們的生命足跡,我只是紀錄者。
最後,這本書的不少篇章用了詼諧幽默筆法,至少我個人這麼認為。希望讀者閱讀後能在陽光下哈哈大笑,暫時忘卻憂愁,人生就該如此。
★甘耀明《喪禮上的故事》搶先看 PART Ⅰ~~
麵線婆的電影院
我的阿婆是老頑童,不按牌理出牌,連過身時也是。
那是寒冬之時,陽光正暖,不搬藤椅坐在屋簷下,實在對不起天氣。阿婆躺在藤椅,看著白雲在藍天這大舞台上演出,幻化無窮,多點詭麗的異想,絕對是免費又好看的電影。
在風停時刻,「白雲電影」下檔,她閉上眼休息,手中抱著阿公生前留下的臉盆,臉盆裡躺著貓。她對貓說故事,正是剛剛「白雲電影」演的,情節是一匹日本時代的戰馬渡過家門前的小河時,遭河蚌夾了兩個月,最後力竭死亡。那隻蚌靠馬血過日子,活得更好,隨馬匹橫渡大安溪,一路南下,落腳在百公里外的濁水溪。這就是濁水溪血河蚌的由來。
她說完這故事,嘆了一聲:「這時候變成白雲,飄到高處,就能看到更多故事。」接著她放慢呼吸,直到懶得呼吸,就此離開世界沒有再回來。阿婆於八十六歲過身,算長壽了。她長壽的秘訣,竟然是聽故事,甚至靠這治病。
其實,阿婆在年幼時差點死去。根據家族傳說,阿婆六歲時,生了重病,持續昏迷,死亡的大關將到來。對有十位孩子的家庭而言,損失一個會不捨,但農忙與粗活迅速的令人無暇悲傷。曾祖父要用草蓆把六歲的阿婆下葬時,曾祖母不忍,隨意膨脝個小故事,算是給「屘女」(最小的女兒)的禮物。這故事簡單不過了,一隻充滿哲學的羊如何倒立生活了半年,直到所有的羊學牠倒立。
阿婆咳了,胸部劇烈起伏,對溫暖的故事有反應。她從鬼門關跨出來,往人世間多靠一步。曾祖母認為是好徵兆,自此,她抱著阿婆,到處拜訪,邀人講故事當療藥。一則則的故事,無論悲傷、喜悅的,像良藥從阿婆的耳朵灌下,「故事藥」的療效將她從鬼門關拉出來。漸漸的,阿婆不只下床,更是活蹦亂跳,說話機伶就像嘴裡隨時能飛出麻雀。她活得好好,調皮搗蛋樣樣來,氣得曾祖母得罵她「死小孩」。
阿婆的腦袋絕對是魔法「簞笥」(衣櫃),聽來的故事藏在裡頭。而且,她將故事收納,冬天味的歸在一起,秋天味的疊一堆。要是過了好一段時間沒聽到新故事,她會蹲在樹下,吃著烤番薯,將腦袋裡的老故事說給自己聽,將地上擺的石子當作主角,移來移去權充走位。
這種自言自語、自得其樂的遊戲,要是發生在阿婆小時候,外人的評價是正向的「可愛、機伶、太會說話了」。等到阿婆稍長,卻批評她「怪怪的、快給恩主公當契子」。最後,有人斷論阿婆得了精神病。對老一輩的人而言,小孩能吃能幹活,只要死不了,管他得什麼病,所以阿婆自言自語的毛病,雖然特別,也沒有到達醫治地步。
阿婆出生在西元一九二一年,沒受過教育,知識來自生活。她十二歲時,學會了她這輩子來最偉大的事——寫名字。對從來沒上過學、也沒有資格上學的小女孩而言,名字是隱形的,除非懂得用筆的力量召喚。教她掌握這道力量的是曾祖父。然而,阿婆懂得寫名字那年,曾祖父去世了,死於肺炎。阿婆每次寫自己名字時,總會想起自己父親交給她的這項唯一遺產,無比珍貴。
曾祖父的離開,讓曾祖母難過不已,白天幹活還好,腦子沒得想,夜晚躺上床時,曾祖父的身影像鬼魅般爬進她的腦袋賴著不走。她的腦子沒得休息了,抽抽噎噎,淚水直流,老想著丈夫生前的好與壞,這時她會拿髮簪在楠木製的床柱劃一橫。劃在床頭,表示她想到丈夫的好;劃在床尾,想到是壞的。可是,她發現床尾的線條越劃越多,彷彿丈夫是惡人,來世間折磨人,而且對他的離去不諒解,這足已讓她狠狠再劃上一筆,力量之大,木柱發出淒厲刻的聲響,然後,曾祖母大哭起來。
深夜裡,她的哭聲驚擾了阿婆。這位十二歲的小女孩,打赤腳,拿蠟燭,摸黑爬上曾祖母的床,搶下髮簪往床頭柱劃上一橫,再劃一豎,又劃一橫,沒有間斷過,把曾祖母先前劃的刻痕補成了字。原來阿婆在寫名字,整個家族的人列在上頭了,從曾祖父、曾祖母,以及十位子女都有了。
「這眠床是一條船呀!現在開始,大家在一起,沒人離開了。」阿婆端著蠟燭說話,鵝黃跳動的燭光敷在臉上,她聰慧一笑。
接著,阿婆爬到鑿滿了憤怒與缺憾的床尾,那刻痕好深。她照樣用髮簪替每道刻痕補上幾筆,瞧,它們成了龍葵、野兔、烏鶖、鯽魚、茶杯等圖案,線條拙劣了些,但不會誤認它物。
「那山羊有什麼意思呢?」曾祖母問。
於是,阿婆回憶一則曾祖父與山羊有關的故事。牠走失在澗谷,曾祖父怎麼將牠從險地帶回來。後來,山羊把曬穀場的草啃乾淨,成了省油又全自動的除草機。
「那隻鯽魚呢?」曾祖母又問。
於是,阿婆又講了曾祖父在溪邊淺水灘救了隻鯽魚的故事。他把牠放回河裡,魚不肯走。曾祖父便把魚養在貯水缸,魚則吃孑孓回報。牠是天然的淨水器呢!免費的。
「蜘蛛呢?」
這下,阿婆又講了一則怪事。年末大掃除時,曾祖父不忍心用掃把將屋角的蜘蛛絲清除。哪知道,蜘蛛報恩,在門口上結了強力蜘蛛網,不用怕蒼蠅、蚊子打擾了。
好啦!阿婆的說話聲吸引了家人。九位兄姊從各自房間走來,聚在那醞釀自己生命的床邊,聽阿婆說故事。有的故事熟稔,但阿婆述說的細節超出大家的記憶。有的事件微不足道,大家已遺忘,經她重提,生動極了。在那晚,曾祖父的生命故事在大家眼前演出。就著打顫搖晃的燭火,床柱的圖案隨每則故事,搖晃線條,像黏蠅紙上不願垂死的昆蟲在努力掙扎,啵一聲,牠們離開木頭,凌空舞動,夢一樣虛幻,卻充滿力量。
每個人不時發出笑聲,不時眼眶充滿淚水。曾祖母懂了,自己的丈夫未曾死去,只是離去,而且活在大家心中。天會亮,越來越亮,多虧阿婆說的故事,曾祖父的形象在陽光下一樣美好清楚。而那張床成了搖籃,曾祖母每晚睡去時,總會夢到最美好的畫面。
阿婆用「故事藥」治好自己母親的悲傷。然而,阿婆也有悲傷,對這十二歲的女孩而言,以悲傷來說太沉重,應該說是她難過。沒錯,她難過世上的故事太少了,便趁天亮跑出去,到村子找故事「解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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