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座村子叫三寮坑,阿婆出生在村界。村子像早期台灣大部分的地方,生產芎蕉、稻米、地瓜,水牛到處走動,白鷺鷥點綴天空,淳樸安靜,充滿了悲歡離合。她總是打赤腳,揮著手,奔向村莊,貪婪的找故事。她走過牛棚,拿草逗弄牛,以示友好。她走上田埂,張開手,讓隨風搖擺的稻尖搔弄掌心窩。她可以直接到廟邊的茄苳樹,那聚集愛遊戲與打架的小孩。但是,她喜歡繞路,往河谷方向走,沿途經過鳥巢、蛇窩與一座清朝古墳,這樣能看到更多故事。
她常對墓裡的人說話,好得到回應。最常得到的回應,不是沉默,是路人驚訝的說:「你們聊,我先走了。」
「那我繼續說吧!」阿婆回答完,回頭又跟古墓裡的人聊:「就你最好,不論我說什麼、罵什麼,都不會走開呀!偶爾跑到我的夢裡,誇獎我:『我躺了這麼久,骨頭生菇(發霉),幸好妳囉唆,我才覺得很生趣。來,小阿妹,我給妳一跪呀!』我說呀!墳墓裡的好兄弟,我可以繼續跟你講話,但千萬別跪了,我會折壽。對了,你以後來我夢裡也跟我講幾個故事,不要老是像剛嫁的小媳婦,委委屈屈,講個話喘得像快渴死的鯽魚。對了,說到鯽魚,我來說個有關牠的故事好了。」
沒錯,古怪的阿婆總是「碎碎唸」,於是有「麵線」這個綽號,客語是囉唆的意思。要是看過人家吃麵,吮麵條時,嘴巴發出窸窸窣窣,便能體會這辭彙多麼精準。隨年紀增長,她的綽號從「麵線」升級「麵線姊」、「麵線伯母」,最後成為「麵線婆」了。
她「不走大路、專走小徑」的怪癖,搞得自己像是躲債的傢伙。然而,她這樣做有道理的,比如之前講的,她到廟口找朋友,卻迂迴走了個僻徑,發現有的沒的。走遠路越有故事,如果加上好奇心,走了上百回的路也像第一次走時令人充滿驚艷,還能跟古墳聊上幾句。這就是阿婆。
說起來,阿婆很少離開三寮坑。她在這成長、結婚、生子、病老、死亡,經歷了悲歡離合。所以,她深信天上白雲變化就像三寮坑人世的倒影,這「白雲電影」百看不厭,也很費解,得花點想像力才能看透,即使過身前也不忘藉此娛樂一次,分享給貓聽。
阿婆常說:「快樂時,把喜悅帶給他人;悲傷的,自己哭哭就好。」可是她又說,不論是悲傷或快樂的故事,都給人喜悅。她愛聽故事,生前計畫好了,身後要求大家來她的喪禮上講故事。
她說過,她的喪禮上如果有電子花車綜藝團,車殼展開,射出七彩霓虹燈的那種呀!也可以。如果是鋼管女郎猛扭屁股,渾身起乩的那種,也可以。如果傳統的「五子哭墓」,假哭得讓擴音器爆音,也可以。她說,反正那是你們後輩的心意,她不會抗議,唯有要求在守靈時,那些路過的、奔喪的、看熱鬧的人能到靈堂前,好好講個故事,不管她有沒有聽過的都行。之後,火葬,燒個乾淨,死亡不過如此,重要是如何活過時代,而故事是唯一的足跡。一個人活過,必然有故事。
我是阿婆的孫子,負責在喪禮紀錄故事,整理成冊。這些故事在陳述時,有些沒有條理系統,端靠我整理。然而這本書所陳述的故事,不論是否誇張、詭異或悲喜,確實曾發生這塊土地,甚至是你我身邊的故事。
至於我是怎樣的人,各位讀者不用費心了,畢竟這不是在徵婚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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