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褚士瑩(作家)
每天早上,讀書聲從馬來西亞吉隆坡的阿富汗難民學校,和高層國民住宅裡簡陋的緬甸小學中朗朗傳來。
逃離北韓一路逃避官方的注意,千里迢迢穿過中國和中南半島,到泰國尋求政治庇護,再由曼谷南韓使館安排飛往首爾的難民。
還有每天透過人蛇集團安排, 來自中南美洲的非法移工,帶著塗黑的水壺(避免反光被邊境警察巡邏時發現)跟少少的家當,穿過攝氏四十多度的沙漠,到美國去過著躲躲藏藏的新生活。
來自印度和孟加拉的非法黑工,在澳洲的農場沒日沒夜的工作著,償還前幾年在杜拜打工失敗欠下的一屁股債務。
旅行,讓我接觸到各式各樣的人,很多是像我這樣幸運的旅行者,出於自己的夢想與意志,走上旅行的道路。然而,還有很多不得不走上異鄉道路的人,像是我在土耳其遇到的伊朗人與新疆人,在飛機上掛著國際人道組織的白色大牌子,對金屬飛行器完全不知所措的克倫族家庭,還有在埃及的學校一起上學的科威特學生,告訴我學校因為戰火關閉,不得不集體來開羅的姊妹校繼續學業,還有為了一圓開車的夢想,離開沙烏地阿拉伯的富家千金,這些人的故事,打開了世界這個潘朵拉的盒子,黑暗的故事跟有毒的淚水,雖然難以下嚥,卻是治癒我對生命膚淺的態度,最好的藥品。
這些人,這些故事,我一生都對他們充滿感謝。
不知不覺,我所閱讀的書,我看的電影,甚至我感興趣的學術研究,還有我的工作,都跟這些在主流社會中的隱形人脫離不了關係。
《海裡有鱷魚》英譯本發售的時候,我立刻就買來看。這是一位義大利作家基於真人真事的小說,是一名阿富汗少年Akbari的回憶錄,記述了他十歲時家鄉遭遇戰火侵襲,母親帶著他逃入巴基斯坦,開始八年的難民生活。母親失去音訊之後,他不得不獨自艱難跋涉,一路上打黑工、爬雪山、蜷縮在卡車底部的夾層越過邊境,在歐洲重生的故事。
獨立電影《一個更好的人生》(A Better Life)在美國上映的第一週,我也就立刻搭了四個多小時的巴士,特地到紐約去看《暮光之城2:新月》的導演克里斯.韋茲(Chris Weitz)的這部轉型之作,影片講的是一對墨西哥移民父子的故事,一連串的不幸如何重新刻畫父子溫情,勤奮工作的父親如何在街上面對非法移民在美國生活中的危機,回家後又是怎麼面對美國化的青少年叛逆兒子,瀕臨墮入黑道控制的無奈。
我最欣賞的學者之一,是個叫做Jason De León的年輕人類學副教授,他從二○○八年成立的Undocumented Migration Project(非法移工計劃),帶著學生從人類學的角度,去收集墨西哥與亞利桑那州沙漠中非法移民遺留的物品,研究他們在路途中用樹枝跟石頭草草搭建的神龕,還有那些死亡者的遺骨。
至於在國際非政府組織(INGO)的工作,更將我與緬甸內戰流離失所的克欽族人的命運,緊緊相連。即使人不在緬甸境內的時候,每天我也會守在電腦旁邊,仔細閱讀每天從戰線前方的難民營,輾轉傳來的最新消息。
就像我一個資深新聞媒體工作者的好友說的:你可以不關心這些人的命運,也可以不認同他們的決定,但是絕對不能拿他們的故事來開玩笑,對他們的死亡不能抱著不敬的態度。憑著他這番話,讓我對這個朋友更加信賴與佩服。
這些移動人的故事,提醒我們有光必有影,看到光的時候,也不要忘了自己腳下的影子,也有著一個屬於影子的平行世界,這就是移動人的故事。
如果沒有覺察、看懂這些影子,我們對於世界的理解,恐怕就永遠少了一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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