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疊殘缺不全的小說遺稿、一份散佚的調查報告,是進入堊觀的人們所遺留的最後線索……

被甘耀明形容為「瀰漫老靈魂的陳述味道」,楊照評譽「已經準備好寫小說了」的朱宥勳,在《堊觀》裡,以自成一格的概念化書寫,融合他小說中豐富「知識性」,展現了同輩創作者都瞠乎其後的恢宏企圖

★朱宥勳《堊觀》搶先看~~

我第一次知道小瑜,就聽到他們叫她「鬧鬼的」。

說完,他們還壓低十歲上下的嗓子,警告我:大哥哥,你不要理「鬧鬼的」。

什麼意思?你們的意思是說,她是鬼嗎?

孩子們搖搖頭,臉上浮起算數學的艱難表情,然後互相看了一眼。為首的男孩搔了搔頭,認真地再說一次:「就像房子鬧鬼一樣。」我側著頭,還沒說什麼,旁人忙補上:「但不是鬼。」「對,而且會被傳染!……」

我和這些孩子不是第一次見面了。去年夏天,我抽出一個多月的時間,和幾個朋友一起申請到加路蘭小學服務。我們不是什麼有組織的服務性社團,只是看到網路上招募暑期課業輔導的志工,便當作是到花東遊覽、長住的機會。行前我們還各依專長,設計了一些簡單的課程,我拎去一些繪本、小說充作國語課教材。我們每一個人都是城市的小學畢業的,第一次看見這麼小的學校。校門搭在不知關了什麼家禽的小寮旁邊,一進去是標準規格的操場,場邊也有籃球架,但司令台及其後方的一小排教室就是全部校舍了。看起來操場更像是學校的主體。我們到的時候,還沒找到負責的周老師,就先聽到長長一聲「哇──」,接著二十幾個略黑而精瘦的孩子撲湧到我們身畔:「來了、來了!──」先到者往後呼喚,彷彿某種集結的號角。

說來不好意思,一年之後的現在,他們的名字我多半叫不出口了,雖然每張臉多少還記得的。全校就這麼三十多人,一年過去好像又更少了一些。學期結束前周老師打了個電話給我們,說去年對孩子很有幫助,很歡迎你們再來。我聽著笑了:「不是就打了一個月的球嗎?」周老師的笑聲傳過話筒:「唉,他們就這樣嘛。你們再帶點故事書來,他們愛看,平常沒有的。」去年一個月,我們幾人還幻想要讓他們課業突進,好好為中學打底,想得人家一輩子就看這一個月的樣子。臨到現場,哪個孩子肯坐下來聽你上課。一個唸數學的朋友精心設計了圖卡想教他們四則運算,小明有五顆橘子,再買三顆,要分給四個人,一個人可以拿幾顆?圖卡上橘子錯落有致,還符合「透視法」那樣前大後小,朋友指著圖片,阻止了兩個追問「小明是誰?」的孩子,點了一個外表最乖巧的女生回答。女生認真地看看圖片,唇口微動,說:「一個半!」朋友錯愕:「什麼一個半?」小女生得意:「就是1.5個啊!」「為什麼?」她興匆匆跑上講台,指著圖卡一角:「這顆比較大,所以拿它就只能再拿半顆!」其他自然課實驗、英文課演戲也是如此下場。我們都不是老師,聽到這些也不能說它錯的突梯反應就真不知該怎麼辦。我的國語課還算小有所成的,雖然也是一堂課上不完,不過大多孩子們都把「故事書」翻了又翻。最後我們索性放棄,每日裡就在操場陪他們大玩,籃球棒球足球全由心情,唸物理系的趁機灌輸一下「四十五度仰角可以讓球飛最遠」也就當作是課了。

周老師倒不介意,他說如果這些孩子願意好好上課,平常早就扎扎實實了:「你們來了也好,幾個大哥哥大姐姐,家長也能放心上工、顧店。」

但今年我們誰也沒空走一趟。研究所考試、畢業、考公職、出國……我們本來是臨時起意,也就各有不回去的理由。負疚對周老師說聲抱歉以外,好像也沒辦法多表示什麼。我本來也該趕出一份專題論文的,只是一場情感暴亂讓所有安排大亂。我想避開她,避開大學裡熟悉的朋友、地景,也不想回家面對一無所知的父母,遂以一種虛矯但必然的姿態決定旅行到一個有著不同天氣的地方。沿花東縱谷南下,我避開那些一起去過的景點,但對沒有去過的景點又提不起興趣,走走停停,不像旅行反倒像是躲避一個散漫的追緝者。最後臨時地決定到加路蘭看看孩子們。

這次進去,我先看到的是小瑜。

我還不知道她的名字。我不認得這張臉。與我記憶中的孩子們比起來,她顯得太蒼白了。蹲在樹影底下的她穿著不合季節的厚重粉紅色外套,外套已因污垢而暗沉,不是那種因玩樂而新附上的髒,讓我想起時間,想起老。她瞇著眼,用石頭在地上刻著字。她很慢很慢地寫了一個「令」,然後在右邊寫了半個「鳥」。

「妳在寫什麼?」我蹲下去,平視她。

她沒有躲開,也沒有更湊近我。像是完全不知道我正在她身旁,或是早就已經知道。

沒有回答,她繼續低頭畫著字。她寫了「豕」,停頓一下,往右邊拉了一槓。我猜她要寫「豬」,但沒有,又是一個「豕」,一組意味不明的詞組。

我正想追問是什麼意思。但她還沒寫完,手在兩個豕字的正下方,又寫了一個「火」。

是個「燹」字。

這可不是一個小學生該認得的字。不,這也不是任一個成人必認得的字。

「妳知道這是什麼字嗎?」

她依然沒有回應我。悶著頭繼續畫。那個「燹」字筆劃太多,結構重疊,所以比我剛剛看到的「令」「鳥」大了一倍多。或者她寫的根本是個「鴒」。她換了一片碎磚,桃紅色的粉跡靠在灰字旁。

ㄌㄧㄥˊ
ㄒㄧㄢˇ

「妳好厲害!」我衷心讚嘆。

但她仍然不回話,只蹲著。

周老師很開心我來,派了一個學生去通知大家。我問起校門口的女孩,周老師的神色突然有點下沉,「五年級新轉來的,她叫小瑜。」周老師也不清楚她的來歷,只知道本來就是在這一帶出生,但家人因故搬到外地十幾年了。村裡大人也說不清楚哪個家庭。就在去年秋天,我們離開沒多久,小瑜轉學進來,寄住在一個遠親家裡。周老師登門拜訪幾次,遠親要不是工作繁重,無暇細談,要不就是推託再三,說自己實在不知道,臉面是不願多談的樣子。

「你這一來待多久?」

「還沒有確定的計畫。」

「那,有空多逗她玩玩,或者她會願意跟你說話。」

周老師說「她」沒有「們」。

我想我可以待久一點。也許可以待完整個暑假,超過整個暑假。我有些慶幸去年的計畫沒有和她一同前來。這幾年裡我們是互相絞纏的濕毛線,生活的軌跡有太多分不清你我的水跡。但這裡是乾淨的。
孩子們很快衝進來。

我沒想過要問,但他們主動地說起了「鬧鬼的」。

他們說她會畫符。鬼牽著她的手,在地上畫看得到的符,也在空中畫看不見的符。它們就像電視裡面演的一樣,會發出金色或紅色的光,偷偷黏在人的背後。

鬼會偷偷搖鈴……

半夜的時候,那個誰誰誰,才會夢遊出門,聽著鈴聲的指引,放火燒掉月亮廟。

「月亮廟?」我問。

問話的時候,我盤腿靠著一面牆坐下來。

這是我去年和他們約定的小默契。當我要講故事書的時候,就會這樣坐下來,然後大家要繞著我圍成一圈。過一陣子,我的故事說完了,就換他們說。他們改編我帶來的故事書,把悲傷的故事改成快樂結局,為快樂的故事添上威脅要摧毀一切的壞人,然後再擊敗壞人帶來好結局。於是這個動作就是說故事的意思,無論真實或虛構,也不管是誰要說這個故事。他們知道我想聽,十分興奮,爭著解釋:就是啊、那棟在山邊邊的廟、周老師說那座山就跟月亮一樣、所以叫做月亮廟。(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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