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葉佳怡 攝影/王志元
遠遠傳來的渡船鳴笛聲
在伊斯坦堡的我無夢。
奧罕.帕慕克在《伊斯坦堡:一座城市的記憶》中曾提到,土耳其語當中有一種特殊的時態,讓人能將傳言及親眼所見的事物區分開來。你若想講述夢境,就得使用這 個時態,彷彿說的一切皆為別人所見。在我讀了這本書後,伊斯坦堡成為了我的夢境,彷彿看過一遍,但又是透過他人之眼。然而等我終於到達此地,現實與夢境終 於合而為一,我便丟失了夢。
伊斯坦堡和台北時差五小時。簡單換算的話,伊斯坦堡早上8點等於台北下午1點,於是同樣的作息如在台北是懶散,在伊斯坦堡卻顯得積極抖擻。就算前一天玩得再累,我每天最晚9點前也會醒來,而通常伴隨思緒清明起來的便是遠遠傳來的渡船鳴笛聲。
如果要說有什麼能將伊斯坦堡的住民連結在一起,其一便是每天定時響徹海峽兩岸的禱詞廣播,另外大概就是渡船的鳴笛聲。對當地人而言,那大概就像我們聽街道上 的喇叭聲般平淡無奇,畢竟鳴笛的功用如同車輛喇叭,就是船隻間彼此招呼、警告,或者傳遞訊息的工具。又或者偶爾暗示了已經迫在眉睫的災難。但對我來說,那代表海,代表不停的往來流動,代表歷史中各種文化、商業及戰役的匯流與幻滅。
我離海最近的居住經驗在花蓮。當年我在花蓮念書,海是親近的鄰人,是生活的一部分,是任何人騎著機車都可以輕易抵達的所在。然而島國的海畢竟和夾在內陸間的海不同。島國的海開放,彷彿永遠在等待:等待新人造訪,等待故人歸來,至於另一邊的騷動總是在幾近無關的遠方。博斯普魯斯海峽卻是這裡人們共有的記憶資產,所有通過它的都會在人們腦裡留下刻痕,即便他們沒有親眼所 見,都能成為共同的夢境。
「對半夜醒過來的人來說,一場遙遠而無法影響個人生活的災難就是一劑良藥。半夜醒過來的伊斯坦堡居民,多半也是數著船笛聲再度入睡。或許在夢中,他們想像自己搭船穿過濃霧,航向災難的邊緣。」
接著所有人彷彿遺忘有過這場惡夢,直到有人在平日場景回過身來說:「昨晚霧角聲把我從夢中喚醒。」
「那時我才知道,博斯普魯斯山丘上的許許多多居民在濃霧之夜被相同的夢境喚醒。」
我幾乎是為了書中這個段落來到伊斯坦堡。我想明白那是什麼樣的夢。我想感受那種存在於人與人之間更廣泛、更緊密的聯繫。然而伸手出去常常只能撫觸到陷落,就 像我和情人D交往多年,他從未說過任何與愛有關的話語,唯一那次便是在我提出分手,並表示自己始終無法理解到他對未來生活的想像時,他說:「我以為,如果 你愛我的話……」
你可以到很遠的地方,你可以去探索更綺麗的夢境,但更多時候,你會發現自己和他人始終不活在同一個夢裡。
在伊斯坦堡的我無夢。因為當時是秋天,我也沒機會被霧角喚醒。我的伊斯坦堡屬於白日,只有當地居民屬於黑夜中瀰漫霧氣的深海。我的災難畢竟不在這裡。
理解是冷的
語言很有趣。雖然對於我和大部分土耳其人而言,英文都不是母語,但如果需要溝通,兩方多少會試著擠出幾個英文字彙,並努力捉摸對方理解的程度。
比如時間長短。我有一次在巷弄中遇到一位中年男子,高瘦儒雅,相當有禮,他在地下室有個擁擠的小店面,因為是觀光區,賣的似乎是觀光客會有興趣的土耳其咖啡、水煙及紅茶。在一樓的人行道上,他放了幾張風格各異的桌椅,其中有張鋪了華麗喀什米爾毛毯的長椅,拼湊的木桌也鋪了花色複雜的布料,旁邊則有另外幾張 較小的木桌搭配白色庭園塑膠椅。閃著多彩玻璃的水煙則放在一旁的角落。我們和他聊了起來,他於是坐下,但仍先禮貌地以手勢問坐我身邊是否適當。他會的英文 字彙不多,所以我只好用旅遊書上的土耳其話加上英文與他艱難對談。幸而對話最重要的是體貼,是善意,所以儘管理解有限,整段對話仍非常愉悅。
我們跟他談到住的民宿,談到去過的景點,也談來的地方。在談到必須從亞洲坐船來時,我們談到時間,船行的時間。我努力想表達時間不長,所以每天來回也不辛 苦,我想到英文字彙是「short」,以為這是最接近意思的簡單字彙,但他困惑了一陣,看我的手勢,最後終於恍然大悟地說,「time」、 「small」。我於是開始想像,在土耳其的詞彙當中,時間的長短概念其實是用大小來談。又或者,他只是比較熟悉這個英文字。但我永遠無法真正確定。
又比如食物的形式。伊斯坦堡當然也有連鎖速食店,在台灣盤據的兩大速食店都有。然而或許是源自於土耳其的藝術傳統,所有速食店的內部裝潢總是相對多彩,不見得新,但就連普普風的壁面飾板也比起台灣鮮麗而活躍。然而速食店就是速食店,無論哪裡的速食店,似乎總不能擺脫那點令人頹喪的氣息:躲雨的老人、因為讀書 疲憊而趴在桌上睡覺的學生、眼神空洞的中年人;儘管裝飾如何想要表現出活力,許多角落卻仍露出老舊衰頹之氣,比如一片被反覆塗刷的漏水髒汙,又或者藏在飾 板側面的漏膠、或不知何年黏上的灰敗口香糖。
不過在我去過的幾家速食店裡,我學到一件事,如果要點薯條,就一定要說「potato」。其他 說法都是沒有用的。不是「French fries」,也不是「fries」。從哪個國家來不重要,用的是何種烹調手法也不重要。重要的是食物本身。也是因為如此,我終於明白了土耳其文的馬鈴薯 說法「potates」,和英文很像,最後也畢竟記得了,因為即便在非速食店的所在,馬鈴薯仍是他們各式快餐店內常見的食物。
說到速食店, 就不得不繼續談:有朋友對我出國還去速食店的行為非常不解。然而這是我的樂趣。我也去大賣場,比如這趟還特地去了伊斯坦堡的家樂福。我喜歡看到自己的平日 生活被翻譯成外國版本的模樣,我喜歡去吃那些賣場裡賣的便宜熟食:油膩、簡陋、粗糙,和台灣的家樂福很像,但完全是土耳其版本。我喜歡看見外國人在平日生 活的姿態,那種冷漠、抗拒、完全沒有期待見到觀光客、並因此徹底沉浸在自己生活節奏的姿態。我不需要聽他們說話,不需要誰的翻譯或解釋。我甚至不介意偶然 窺見他們被生活壓逼的一絲悲傷。因為熱情足以塗抹短少差異產生的裂隙,真正的理解卻是隔一段距離,試著在他人的喜悅與憂傷中找到一種共同的情懷,那共同的 情懷如巨鷹盤旋在高冷的山峰天際,偶爾發出悽清的嚎叫,吸引你們的共同目光。如果到了那個時刻,連語言都是多餘的;如果還不到那個時刻,語言本身就是多餘 的。你只能觀察,將自己匍匐於生活的細節,偶爾渴望這些不同版本的細節能將你們連結起來。
但即便無法連結起來,也無妨。比如我本來逼迫自己 吃下從家樂福買回來的鯷魚捲橄欖,因為我深深相信,即便家樂福的熟食不精緻,也是日常食物的不精緻版本,所以我一定要嘗試看看。然而那調味實在太酸了,為了去掉鯷魚的腥臭,我滿嘴只能嚐到醋味的尖刺。我最後只好放棄,拿起一袋軟餅乾啃食。結果第二天心中靈光閃現,突然翻出標籤一看,果然,是紐約風格的餅乾,真丟臉,我還以為找到了喜歡的土耳其餅乾呀。
在將自我邊界往外拓展的過程中,生冷是必然,但偶爾還是需要無理耽溺的放縱與溫暖。你就是需要那餵養你眾多年歲的積習,即便那或許是根本的陋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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