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之所以能成為作家,是因為我住在紐約,在此觀看、傾聽和感受匯聚在這座城市中的種種偉大、驚奇和危險的事物。當然,我之所以能成為作家,也是因為我一直避免太認真涉入任何事物。 ——唐.德里羅
唐.德里羅從七零年代發跡、八零年代躋身美國當代名家之列,而至九零年代初期登上文壇頂尖之位,然而這期間他卻從來不在公開場合露面,不參與新書的巡迴宣傳,不上電視談話節目,不為任何一所大學教授寫作課,更不願接受訪談。一個有趣的傳言說,一旦有人趨近唐.德里羅提出訪談的請求,便會收到他遞上的名片,上面寫著:我不願談論任何事。
儘管唐.德里羅極為低調,直到九零年代才稍稍願意談論自己的創作,他的《白噪音》卻在美國發揮驚人的影響力,不止是各大文學院必讀教本,更啟發了許多當代名作家及樂壇歌手;更意外的是,即使《白噪音》有著嚴肅文學的本質,卻已創下破30萬本的暢銷佳績,它所引發的閱讀風潮則讓讀者對唐.德里羅更好奇,坊間關於他的談話集或《白噪音》的研讀教本更是不計其數。
以下是整理自這幾年來唐.德里羅的訪談,其中有他青少年時期的閱讀啟蒙、在步入文壇前的生活狀況,以及《白噪音》的創作動機。
★唐.德里羅自稱年少時書讀得不多,也不喜愛學校生活,但他卻從紐約的藝術汲取一個作家養成所需的養分。
Q:你在青少年時期讀了很多書嗎?
A:一開始並沒有。十四歲時我讀吸血鬼……讀了《隆尼根三部曲》,這作品讓我知道我們可以從生活裡汲取寫作的題材。這是個很美妙的發現。然後到了十八歲的夏天,我在一個遊樂園打工,負責看顧停車場,他們要我穿白色T恤、棕色長褲和鞋子、脖子上掛了一個口哨。口哨是他們唯一提供的東西,我沒再要求其他的配備,就以這樣的尋常裝扮坐在一個小亭子裡,也是在那裡我讀了福克納的《我彌留之際》和《八月之光》。
後來我又把打工錢拿去買詹姆士.喬伊斯的書,他的文句真的很美,讓我感受到文字的美麗及熱情,還有每一個字句都能呈現的生命力和故事。而這種感受我不僅在《尤里西斯》讀到了,從《白鯨記》或海明威的作品也有很精采的收穫。
Q:這些閱讀的啟蒙,是否讓你在進入大學後涉獵更大量的閱讀?
A:上大學後,我還是沒讀很多書。對於學校課業,我也不是很用功,倒是去修了一些傳播藝術的課。說真的,我很討厭學校生活,但在那個時期對我造成較大影響的,則是紐約這個大環境,它的美術館、爵士樂、電影都是。即使我不必去寫它們,可是對當時二十幾歲的我來說,這些藝術在創作上的自由度及可能性給了我很多想法。它們給你的視野不僅限於寫作上,而是你會用一種完全不同的方式看待這個世界。
★大學畢業後,唐.德里羅並非順利成為作家,曾經找不到明確的方向。
Q:據說你在大學畢業後曾經想進出版業,但是進不了,於是找了一個廣告經紀公司的工作?
A:沒錯,我在那裡專門寫廣告文案。我對那份工作不太感興趣,前後做了差不多四、五年就離職了。不過,在那時期有一件事令我印象深刻,有那麼一瞬間,我知道我要什麼了。那時我為了寫廣告文案,必須待在德州西部的一間輪胎公司。我看著他們試輪胎,那真的是很不可思議的景象:幾個人就這麼開著車,在沙漠裡繞著一個九英哩長的環道開,不停地繞……有時,他們其中有人睡著了,就會開進沙漠裡,整台車翻了,人也死了。我很難忘記那些事。
Q:所以你離開廣告公司,是為了寫作嗎?
A:其實我在廣告公司工作時,有利用業餘寫一些短篇小說,只是寫得不多。而我離開那份工作,單純只是想離開,不是為了寫小說。可以說,我只是想過我的生活,我真正的生活。
★離開職場後,唐德里羅的經濟陷入困頓,以至於影響到他的創作生活。然而海外的旅居生活,卻為他的寫作注入生機。
Q:離開職場後,你很順利就開始進行第一本小說的創作嗎?
A:我第一部小說是在1966年動筆,我寫了很久,因為要賺錢糊口,總是什麼稿子都接,常常是今天要幫人寫家具的文章,明天就要寫跟電腦有關的東西。有好長一段時間,小說的進展一直被打斷,寫得斷斷續續的。
後來,創作比較進入狀況了,我的生活作息卻還是亂糟糟,有時深夜寫,有時下午寫,有時又是做了一堆事卻一事無成。像在夏天濕熱的夜裡寫作時,我常是寫到一半就追著馬蠅,一路追到屋外再把牠們打死。不是因為牠們吃我的食物,只因為牠們發出的聲音讓我抓狂。那時候我真的完全沒概念,在寫作進行時什麼該做什麼不該做。
Q:你曾在海外居住過,這些經驗對你的寫作有影響嗎?
A:我在1975年結婚後,就和妻子到多倫多住了一段時間,因為她在花旗銀行上班,被調派到那邊。後來在寫《名字》時,我們又一起到希臘住了三年,期間去了中東和印度。旅行教會了我重新去看去聽所有的一切。看著聽著希臘人、阿拉伯人和印度人說話的手勢和聲調,我覺得自己感官的清晰敏銳程度更勝以往許多,那時期我想找到一種文句,想找出一種不同以往、更明確的小說語言。
★《白噪音》的創作動機來自於電視,原先想以Panasonic為書名……
Q:我們是否可以說,旅居海外的這段經歷成就了你的重要作品《白噪音》?
A:《白噪音》是我結束了海外居住,回國後創作的作品。那年是1982年,我開始注意到電視上有一些我以前不曾注意到的事,那就是我們每天都在面對有害的東西。電視上的新聞訊息、氣象……全都像有害的東西,每天每刻在向我們放送。但這個現象少有人注意,除非是那些研究者或相關的人,否則不會有人提到這種有害物質對我們的傷害。而這個,就是我當初想寫《白噪音》的動機。
Q:這部小說,原先你並不是想用「白噪音」當書名,而想用Panasonic電器公司的商標名是嗎?
A:的確。Panasonic這個字其實可拆成兩字,前半的pan-是從希臘文來的,意思是「全部」;後半的sonic是來自拉丁文,意思是「聲音」。當初我認為這個字切中《白噪音》這部小說的意旨核心,非常適合。但後來並未獲得日本松下電器公司的同意,只好作罷。
Q︰這本書從書名的意涵便引起許多討論與研究,更讓人訝異的是,你在這麼嚴肅的主題下,很多對話卻寫得很喜感,描述也很幽默。你認為,「幽默」在你的小說中扮演了重要角色,是你企圖從一些嚴肅、恐懼的主題中解脫的方法嗎?
A︰我不認為幽默一定是被用來對抗嚴肅或恐懼。它幾乎是這兩者的一部分。我們在遇到某些不舒服或恐懼的時刻,很可能會自發性地用幽默來化解,但事實上,在不舒服或恐懼產生的最初時刻,這種反射動作早已經隱然而生,以至於和它們合而為一。
Q︰你的作品中似乎有某種偏好,像在《白噪音》中,你會著墨中產階級的生活狀態,甚至把超級市場描述為一方聖地……
A︰我認為這是對日常生活和平凡時刻的重要感知。尤其在《白噪音》裡,我試圖在日常生活中找到一種光芒。有時這種光芒幾乎是可怕的,有時它又很可能帶著神性或是令人敬畏的質性。但,這種質性是真的存在嗎?呃,應該是吧。你知道,我不像小說裡的莫瑞那樣相信超級市場是個西藏的喇嘛廟,不過那個地方確實有些我們容易錯過的東西。
Q:可以針對莫瑞的這種心態再多說一些嗎?
A︰呣,不妨想像一下,如果有個來自第三世界而從未離開家鄉的人,突然間被送到哪個城市的大型購物商場,他不會覺得興奮或恐懼嗎?他難道不會在一片光鮮亮眼的景致中,感覺到某種超過他生活經驗的東西即將發生?我覺得這種元素是存在於我的作品中,那是一種漂浮在我們觸覺和視覺邊界的奇觀。
Q:為何你的作品反覆提及希特勒和大屠殺?就拿《白噪音》來說,大學教授傑克就是透過在「希特勒研究學系」的工作來抑制自己對死亡的極端恐懼。
A:對傑克而言,他其實是找到了一種邪惡的保護模式。希特勒導致的破壞是如此巨大,以至於傑克覺得藉此能讓自己隱身其中,而自己微不足道的恐懼會被這種巨大,被希特勒的怪異摧毀能力所吞沒。他覺得希特勒比生命還大——正如我們評論很多名人會說的——他甚至認為希特勒比死亡更大。像我們會去逃避恐懼感,是因為我們是如此深切地感受著它,在這裡其實一直有種強烈的衝突存在,我只是借傑克來突顯這種衝突。
我想這是一種我們都有的感覺,一種我們幾乎不願談論卻一觸即發的感覺。在《白噪音》中,我試圖將它與其他我們觸手可及卻不存在於經驗裡的感覺聯繫起來。這種非比尋常的恐懼,一直與我們試圖壓抑或逃避的死亡恐懼都是相關的。
★唐.德里羅近期的生活
Q:談談你現在的生活作息吧。
A:我通常在早上寫作打字,寫個四小時,接著出去慢跑。這會讓我快速從一個世界脫離而進入另一個世界。樹、鳥,偶爾會有細雨——那真是一個很棒的時刻。等我再回到書桌寫作時,已是傍晚,我會再寫個兩、三個小時。這段時間,思緒會更清楚,你不會意識到時間的流逝。這期間我不吃點心不喝咖啡,也不抽菸。我很久以前就戒菸了。這時,整個空間是清楚的,屋子裡相當寧靜。我認為一個寫作者需要嚴格保有自己獨處的時間,然後不管用什麼方法,就是好好地去利用這段時間。
Q:你現在的寫作態度跟以前有什麼不同嗎?
A︰在1991年年底時,我開始寫一個新的東西,當時還不知道它會發展成什麼,是長篇的、中篇的或短篇的,我不知道,就只是寫篇東西。可是它帶給我的樂趣卻更甚以往。後來,它就成了我的短篇小說Pafko at the Wall。我曾經不打算把它寫完,就將它扔在抽屜一角,雖然後來它經過改寫,成了我另一部小說的序,但我要說的是,我相當享受這種不為任何目的而寫作的樂趣。
Q:你會繼續寫下去嗎?
A:我會繼續寫下去。當然。
——以上節譯自唐.德里羅於1988年以後的訪談資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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