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鍾文音
化名為娜吉瑪的《杏仁》作者又出了一本帶著自傳色彩的小說《蕾拉》,一樣的大膽辛辣風格,一樣難得一見的率真,一樣如初地逼視著整個回教文化對女人情愛的剝奪與吶喊。這種書寫,不獨得親自經歷,還得勇氣十足,但除了這二者還需具備什麼?我以為是得回到書寫的原初精神:真誠做自己。
當初推薦《杏仁》給我的一些女性朋友時,她們每個人都讀得津津有味且十足過癮,她們說如此直接,如此真誠且還時見精彩幽默之語的情愛作品已越來越少。沒錯,這正是我再次推薦《蕾拉》的原因,我以為這種帶著「直白」之寫,已是文學裡的「難度」了,因為連我自己在書寫時都沒辦法如此,書寫者不免帶著「別人的眼光」下筆了,可能陷落在「評論家」、「經典」和「讀者」之多重目光了,反而遺忘了文學「從自己最初的心」所出發的一種撼人力量。
許多時候讀這本書,情色感反而退位,倒常常大笑,故事中的女人常在悲傷往事中很能幽自己一默,這又是另一個難度。
如果喜歡《杏仁》者,應該也要讀讀《蕾拉》。《蕾拉》的故事已經不只是敘述者自己了,角色加入了敘述者想要述說的「蕾拉」故事,蕾拉的故事是一個回教少女的性愛啟蒙之旅,是一趟追尋旅程。
但讀《蕾拉》前,應該先瞭解回教婦女的背景,娜吉瑪在序幕就說了:「這是個禁止性愛,籠罩在偽善面紗之下的國家。要是人們認出我來,會把我給吊死。」所以這必須是個化名書寫,而作者也必須永遠是「蒙在面紗之下的書寫」,據說她還躲在某個小島。
除此還得瞭解這是一個什麼樣的女人命運,為何這書中叫佐碧達的女人甘願穿越旅途的風險,帶著被退婚的姪女蕾拉踏上尋愛之旅?這趟尋愛之旅可以說是高潮迭起,趣味連連,又情色撲鼻而來,恐怕道德者讀了會嗤之以鼻或憤而將書丟掉也說不定。所以我說讀這本書,要先能理解回教女人的生長背景與佐碧達的悲慘境遇,如能以此理解,那麼讀這本直白性愛的啟蒙之旅,定能有幽微細緻的感受萌生。
佐碧達是一個悲慘婚姻的回教世界女性小縮影,她受丈夫施虐,終於等待丈夫過世,她朝他的墳吐了痰,故事的蕾拉即是她說給情人阿里聽的,所以這故事也是很有鋪陳,雖然語氣直接,但結構並非素人之筆。首先這本書就讓我驚訝,因為有太多的書寫者都是落入一般老套的「死者為大」,對死者總是無盡的懷念與讚美,即使作者生前曾經多麼荒唐的外遇或者多麼地怨懟對方,但怪的是,一旦落筆總是懷念連連,將「曾經掩埋心底的事」一筆勾銷。
這還只是小說的開胃小菜而已,《蕾拉》的冒險旅程才是本書高潮,最後蕾拉在姑母幫助下,不僅開始關注身體,同時也喚醒性愛靈魂,她還愛上詩人,最後也不要原來被安排的婚姻了,她和詩人私奔,既完成了情色啟蒙,又獲得真愛。這趟旅程的最高潮,讀來臉紅心跳的段落恐怕是佐碧達安排了一位已經失去性能力的老人來親自調教蕾拉的性愛歡愉,這段寫來,有點像是川端康成經典作品《睡美人》的中東版,川端筆下的那種純欣賞的身體性愛美學高潮替換成動作版的老人與少女,是如此驚人的私處書寫,潮濕漫漶卻又不帶髒污感,性愛成了最單純的愉悅,再也不是交換,不是籌碼,不是罪惡,不是污穢,它自有它的重量。
佐碧達把蕾拉從一個連看自己身體都不敢,連在女性面前都不敢寬衣解帶的女生蛻變成一個對身體自主、對情愛自主的真正女人。
「讓歡樂填滿體內的那口井,直至昏厥。」試問這種感覺是不是今生不曾有過?或者有過但再也難以重返?性與愛說來本是幻滅的產物,但沒有性與愛,這人生卻又不曾燃燒過。佐碧達不希望蕾拉循著舊路走,因為那是一個死胡同。她以為只有去面對,去發現,去嘗試,去冒險,才能真正成長,才不會白過一生。她反對普遍人對「形式」宗教教義的表面服從(居民藉著清真寺讓自己聖潔,卻在凹室裡大肆攻擊;在公眾場合裡戒慎恐懼,卻在私底下不停地招搖撞騙。)她更是鄙夷男人要女人屈從他們的「偏頗倫理道德」,她也厭惡女人對女人的毒舌與施壓……
這是我近幾年讀過極為少數回教婦女所寫的作品,說來竟是比我們的任何一部作品都要直接揭穿暴力與謊言,形式與教義,性與愛,屈辱與榮耀,封閉與追尋……我以為這書所寫的內容是高難度的情愛小旅行,也是一本性愛的啟蒙書。
我唯一的遺憾是,我太老才讀到「她」了。我真希望我是少女時就遇到這本書,這樣我可以減少許多形式僵化道德的束縛,可以減低畏懼自己的慾望,可以縮短我對身體不知所措的時間,可以早點聞到自由的空氣,可以理解身體雖注定腐朽,但她卻也曾經是獨一而二且異常美麗的。
可別鄙視放蕩的女人,一如別輕忽紈褲子弟,因為從污泥中能開出蓮花者,才是真正高難度。如能在世事中悟得箇中三昧,穢地也是淨土,這端看有沒有開竅。顯然書中的佐碧達是有那麼點體悟人生禪機的味道呢。
作者為自己的命運與她者的命運打了一場性愛的聖戰之旅,基於此,這書就有了在性愛故事與語言之外的迷人深度了,也因此大大有別於當代眾多部落格的「自拍」「日記」書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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