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謝「中時‧ 開卷周報」的精心安排,讓華文創作作家跟台灣小鎮的朋友有場美麗的相遇!
主題:我的鄉野,我的寫作
主講人:作家 甘耀明
地點:苗栗新屋鄉立圖書館
講座時間:2010年7月24日(周六)下午
★快看看甘耀明演講的精采內容摘要--
今天的講座能來到新屋鄉,其實我真的滿高興的。因為我的祖先100年前從大陸搭船來台灣,在海上遇到颱風,向恩主公乞求能平安渡過黑水溝,最後就是從新屋上岸。他們一步一腳印爬到龍潭,再一路向南到新竹,最後落腳在苗栗的獅潭,那便是我出生的地方。
從獅潭的鄉野傳奇說起……
剛剛《殺鬼》的BV裡看到的場景,就是獅潭,裡面充滿我家族的記憶。各位如果去過獅潭,就知道那是一個比新屋還要偏僻的山區,縱谷的兩邊是山,中間是一條河流。小時候我耳朵聽到的是風聲、眼睛看到的是星星,如果眼睛再銳利一點,晚上可以看到貓頭鷹在樹上發出鬼叫的聲音。
當時聽的許多鄉野傳說,在那裡都會被放大成很奇特的故事。例如各位聽過「鱸鰻會爬上岸」嗎?我的祖母告訴我們,鱸鰻在河裡吃魚蝦,牠一上岸就會爬到人家裡吃雞鴨,鱸鰻生命力很強,毒魚藤也毒不死牠,牠還會把頭伸出水面,然後發出罵人一樣的悲鳴。我的祖母也說過很誇張的經歷,說她曾經差點就被猴子綁架,嚇得丟了竹筍逃跑,猴子才放過她。你們聽了都不太相信,說「怎麼可能?」這樣的鄉野傳說,聽起來很唬爛,但這就是我的家鄉。
對獅潭來說,山外面就是遙遠的國度,爬過那座山,外邊的人就是外國人了。活在一個這樣的小鄉村會孤獨得像一顆石頭,當時我最要好的朋友就是「阿共的空飄宣傳單」。
封閉農村裡度過童年
在封閉的鄉下,發現宣傳單就像發現一個全新的世界。而且好多人都在撿,交給老師可以換小天使鉛筆;老師再交給警察,可以換錢。我們村子裡有人撿到一大袋,都當作寶藏一樣。
當時老師說,對岸是悲慘的世界,那裡的人都吃香蕉皮,宣傳單裡的內容也不可以看,看了眼睛會瞎掉、撿了手會爛掉,那怎麼辦?有朋友想到拿筷子夾,就像夾檢查蛔蟲的大便檢體一樣。還有朋友真的很想看,於是他從我們附近髮夾彎的山溝裡撿到墨鏡,就戴墨鏡來看。
我還發現他們的文字跟我們不太一樣,有些好像寫錯字,於是我把收集到的宣傳單分為兩類,一類是窮共匪,因為沒錢補習,所以寫錯字;一類是富共匪,所以字才沒寫錯。我把這個發現跟同學們說了,他們也覺得很有道理,後來班長跟老師打小報告,說甘耀明偷看宣傳單,隔天我就被老師罵笨蛋還罰站,這才知道原來「我以為的窮共匪,是我們這邊的政府」,上面的「錯字」,是寫給對岸看的簡體字,因為風向不對,才飄回台灣。
我居住在雪山山脈,但一輩子沒看過雪。有天睡午覺被姐姐叫醒:甘耀明快來看!我跑出去,發現宣傳單像雪一樣飄下來,好多人興奮的搶著,可是我站在田中央卻一動也不動,看著飄雪似的宣傳單,像夢一樣。
山野有很多奇特文化,許多想跟小孩講的道理,都不如講故事給小孩聽。尤其台灣山區裡,到處都有「魔神仔」傳說,也就是客家話裡的「魍神」。大人都會跟小孩說,傍晚以後要安分待在家裡,不能走太遠,更不能到荒郊野外去,不然會被魍神牽走,牠會請你吃大餐,等你清醒過來,才發現嘴裡吃的都是蚱蜢腿跟牛大便。
當時我們附近的村莊,還會比誰家遇到的魍神比較厲害,魍神的傳說,也成為許多作家的題材。各位也許會覺得,這些故事可能只存在我的家鄉裡面;或者會認為,這類傳說很多人都知道,只是在我們家鄉被膨脹了。可是我的故事裡面,充滿許多大時代環境的氛圍,這正是台灣共同的文化記憶。
一根豬腿的家族故事
前面說到「故事教育」,我覺得我的家族滿搞笑的,每到過年,父親就要講「一根豬腿」的故事。
我爸爸出生在二戰結束前,他常說當年吃番薯簽是他一輩子的惡夢。小時候他曾經嚕我的祖母嚕了一年,吵著要吃好吃的東西。好不容易等到除夕,大餐出現了!沒有「桌心菜」,只有一人一碗白飯,可是我父親好高興,他拿了外面的竹籤,一顆顆挑著飯粒吃,後來還從姐姐那裡發現掉了五顆飯粒,他趕緊撿起來,拿去灶下烤一烤,這五顆飯粒,足足讓他從除夕夜吃到年初二。
父親念念不忘白米飯的滋味,老是吵著祖母要吃好吃的東西,祖母說你去學編竹掃把,我們拿去換東西吃。父親於是又學了一年,編織竹掃把,拿去汶水跟原住民交易,結果換得一根豬腿。一路上尿急,匆忙回到家,豬腿還掉進尿桶裡,這豬腿還能吃嗎?最後祖母將手伸進尿桶一撈,就把豬腿拿進廚房洗洗後烹了,端上桌後,感慨地說:「這豬腿這麼寶貴,大家就用眼睛配豬腿好了。」結果這根豬腿在醃缸裡,從除夕擺到中元,不但沒吃到,還被叔公等長輩分食了不少。
好不容易等到中元節,全家人期待的「醃缸開啟大典」,居然聽見鬼月的鬼在缸裡吃東西的聲音,咻地鬼影從縫裡飄出,變換著形象,飛到空中,還掉了一滴黑色的眼淚在我祖母臉上。祖母啪地往臉上一抹,這哪裡是鬼?是隻蒼蠅!原來父親捱不住嘴饞,曾經偷開醃缸剝豬皮吃,害裡面的豬腿長滿了蛆跟蒼蠅。
免不了一陣毒打的父親,負氣說再也不回家了,流浪在田野間,看著全世界的動物都有得吃,只有他在挨餓,發誓下輩子要投胎成牛,就有滿山遍野的草可以吃得飽飽的。最後在夜色低垂時分,聞到一股食物的清香伴著奇特的臭味,於是他跟著這股味道走,他是不是要被魍神牽走了呢?然而這味道牽引他走回家,原來是祖母將豬腿上的腐肉刮一刮,把蛆趕走,切片油煎,做成一道「鹽酥豬」,父親分到大腿骨,還把骨頭鑽洞,掛在脖子上三年,這是他的超大型奶嘴,嘴饞的時候就拿來吸吮,一直掛到這大腿骨有一天突然消失了,父親才算擺脫了挨餓的童年。
《殺鬼》結合現實與鄉野傳奇
這就是我們家族的故事,你們大概不相信吧?這確實是我們家族很多的傳說,只是我把它串聯成一個故事了。《殺鬼》這本小說也是這樣的,它繼承了台灣比較誇張的鄉野傳奇,或是文化脈絡裡所產生不可思議的故事,還有我們家族裡發生的怪事,我都把它編在《殺鬼》裡面成為主調。
大家看的《哈利波特》是奇幻故事,「奇幻」是個專有名詞,這類小說,說的是外太空、另一個星球、或另外一個空間的故事。但當它跟現實結合的時候,又變成另外一個名詞,在外國叫它做「魔幻寫實」。
任何作品與本土背景結合的時候,裡面就出現很真切的寫實成分。我寫《殺鬼》這本書,就以魔幻寫實的手法做為基調。這是我第一次寫長篇小說,總共寫了五年,第一年還好,第二年就發現很難,於是跑去寫另一本《水鬼學校和失去媽媽的水獺》,之後再回來寫《殺鬼》,累積到後面發現越寫越順。到了第四年,每天大概可以寫一千字左右,這本30萬字的小說就是這樣誕生。
為何我會寫這本書?小時候我常聽1949年從大陸逃到台灣的老兵故事,大學時我也常為了寫這類小說去調查他們。漸漸地,到了2000年,台灣整個文化在改變,我發現還有另外一批老兵,因為替日本人工作,過去政府很不願提它,所以二、三十年來非常隱形,這些人我們稱為「台籍日本兵」。這段歷史的發現,成為我寫《殺鬼》很重要的基點。
台籍日本兵是很奇特的文化,當時軍伕比軍犬地位還低,但還是有許多人去爭取那千分之一的錄取率,沒有錄取還去自殺。日本人徵召台灣四十萬兵,有些人是為更好的待遇跟地位,有些是在半逼迫的狀態下參加。日本的紮根教育很成功,剛柔並濟的皇民教育,在當時的時空背景下,讓人認同日本文化、接受順從文化。
鬼王、螃蟹人均有所本
我當記者那時候,還讀到台灣早年一位人物叫做吳湯興的資料,他是1895乙未戰爭的主角之一,帶著客家義勇軍去反抗馬關條約接收台灣的日軍,他也是當時唯一大敗過日本人的將領,雖然邊打邊退非常慘烈,但從來不認輸,最後戰死在八卦山上。他的妻子為了與丈夫共赴黃泉,在銅鑼投井不成,最後絕食而死。吳湯興伉儷的故事,成為很有力量的生命傳說,深深感動著我,讓我編入小說裡,《殺鬼》裡面打不死的鬼王,就是在寫吳湯興。
《殺鬼》裡還有段「螃蟹人」父女,內容講述一位原住民少女拉娃,為了阻止父親去當兵,用自己的大腿把父親夾住,留在火車上兩年,保住父親的生命。這是一個非常魔幻寫實的故事,但我寫這段故事,是根據歷史上的真實事件。汐止鹿窟山事件裡,有名婦女叫丁窈窕,因受牽連,身懷六甲入監台北監獄,帶子服刑。有天獄卒唱名丁窈窕,要拖她去槍斃,她三歲的女兒非常無助憤怒地跳到媽媽身上,雙手緊緊抱住、兩腳緊緊夾住、嘴裡還咬住媽媽的頭髮,要阻止行刑,獄卒無法把小孩拔下來,最後用力一扯骨肉分離,丁窈窕的頭皮扯下一塊在小孩的嘴裡,丁窈窕還是被帶走槍斃了。這是我在一本書上看到的,當時心想,世上怎麼會有這麼悲傷的事情?為何要讓三歲小孩面對這麼悲憤的事?當初想,我到底能為她寫出什麼東西?直到寫《殺鬼》的時候,才想到將它過渡到魔幻寫實裡,成為「螃蟹人」故事的重要關鍵。
「螃蟹人」當中,還有一個真實故事的轉入,是小說中一位原住民長老所說的故事,講述一個從巫婆肚子裡生出來的四腳怪物,被稱為螃蟹人,現代來說,就是連體人。在那個年代不被祝福,村人想殺了他們,姊姊想將身體割給妹妹,讓對方成為完整的人,但最後兩個都死掉了。這個故事滿悲傷的,是我根據2002年伊朗一對頭連在一起的連體嬰拉丹與拉蕾所發展出來的。這對姊妹從小被母親丟給國家認養,伊朗每個人都看著這對姊妹長大。她們頭連在一起,卻各自擁有獨立的思想,也渴望獨立的生活,因此到新加坡進行分割手術,但結果評估太樂觀,術後先後死亡。面對生命,這對姊妹很有勇氣地做手術的決定,也令我感動,於是被我寫入小說。
《殺鬼》要講述的內容其實滿多的,如果大家不是做文學研究的話,可以把我說的當做故事來聽聽,畢竟這本書30萬字,對讀者來說,是很大的挑戰,不容易閱讀完畢。我寫作的過程中遇到很多波折與奇特的生命轉折,這本書的完成讓我獲得很大的平靜。文學就像我的信仰,所以這本書是我安定自我的力量,這五年來我也多虧這本書獲得很多愉悅的時刻,所以在此跟大家分享這些故事。
★原文刊載於中時‧開卷周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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