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心楺,私立弘光醫專畢業。從事護理師工作十年,從醫學中心至地區醫院期間,歷經內科加護病房、內科病房、外科燒燙傷病房、外科加護病房、血液透析室等單位。2005年離開臨床工作,開始從事文字創作,為國際時尚雜誌撰文,並參與電視編劇工作,2006年獲金鐘獎迷你劇集編劇奬。小說作品曾獲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夢花文學獎,目前專職創作。
彭心楺談《嬰兒廢棄物》
人終究是會生病老死,就算躲到夢裡,都會遇見。有些新生命,不願意是死胎,寧願活在雪地;老人們透過失憶症迷路,躲避尷尬;無數的年輕人,努力睡成一株植物,無法面對徬徨青春……當面對這些事,沒有人可以多說一個字,除了小說。
一位十年資歷的護士,寫下這些逃不開生病老死的靈魂,會說出什麼故事?這位護士的靈魂,最終又該落腳何處?屍體或許有說法,病房也會解釋,醫生一定冷冷嘮叨,不過,最好的答案是,請你和藥丸子一起對舞。
※內文搶鮮看:彭心楺/靈魂系 嬰兒廢棄物(摘錄)
嬰兒呢?正當我這麼想時,手術室護士抱著嬰兒站在眼前,要我把嬰兒送到太平間。還來不及回應,嬰兒已經放到我懷裡。嬰兒的眼睛嘴巴緊閉,臉孔皺在沾粘乳白色胎脂的青黑色皮膚上。
我忽然想起,一直都沒有聽見嬰兒哭聲。
環視手術室,年輕產婦維持平躺姿勢,肚皮上敞開的洞像一張塗滿鮮豔口紅的豐厚嘴巴,圓隆飽滿的肚子變成癱軟變形的球。醫生繼續低頭縫補破了洞的肚皮,手術室護士站在離我不遠處忙著清理凌亂桌面。沒有人抬頭看我一眼。抱著嬰兒,我不知所措,只能愣愣盯著年輕產婦。剛才把嬰兒放到我懷裡的手術室護士,一張臉緊繃嚴肅示意我趕快離開。我指了指年輕產婦,然後把嬰兒放到她身旁,不管從哪一個角度看,他們相似的臉龐都與安靜的周遭融合在一起。手術室護士發現後,立刻抱起嬰兒放到我懷裡,幾乎像丟過來似地,迫使我用力抱住嬰兒。
躺在治療車上的嬰兒身體剛好佔據檯面。安裝四個輪子的治療車,行進中不時發出吱吱嘎響,嬰兒的表情沒有因為聲音而改變。光開始移動。從無影燈旁的幾盞室內燈光投射出來的光線,照在嬰兒臉上,沒有遇到任何阻礙沿著一個完美弧度移動,一眨眼時間,光線就消失在我們身後。
推著治療車,車輪發出吱吱嘎響的同時,偶爾卡住無法動彈,治療車突然停止,正好撞上我的腰際。力道不大也不小,剛剛好使得嬰兒的身體在治療車上輕輕晃動。
嬰兒沒有哭。但在我耳朵裡還不斷聽見,快快快……的聲音。
剛才這句話是誰說的?我一點都想不起來。
死了嗎?推著治療車,我喃喃地說,怎麼會死了?
治療車車輪又卡住,這次,碰撞的力道過於猛烈,嬰兒差一點摔下去。我迅速拉住嬰兒,重新把他安放好。快快快……的聲音,又從我耳邊響起。恍惚中,我想起一群緊張著急的手術室護士,圍著安靜躺在手術檯上的產婦,不遠處的醫生,抓著吊掛在半空中的嬰兒拍打。
嬰兒始終沒有哭出聲來。
嬰兒沒有哭就死了嗎?我用指尖觸摸嬰兒,又迅速抽離。嬰兒皮膚還殘存溫度,卻讓我全身產生一股強烈電流,從腳底竄升到頭皮,一陣刺麻,身體也不自覺顫抖起來。走在昏暗廊道,我心想,把嬰兒交接給大夜班護士,請她天亮了再送去太平間。但又想到,來接班的護士,是整個病房裡最令我畏懼的學姐,腳步不知不覺走向通往太平間的路。
離開病房區,走廊上的燈光更加幽暗,除了我和嬰兒之外沒有任何人經過。搭上貨用電梯下樓,再往前走經過醫療廢棄物收集場,指示牌上的太平間方向,從我頭頂上往黑闃的前方延伸過去。我走得越來越慢,幾乎要停下腳步。黑漆暗夜中,眼中所見的一切事物模糊不清,心中產生的黑影卻愈來愈清晰巨大,不由自主顫慄的身體,幾乎不能控制。
一陣風吹過,太平間的門突然打開,半掩的門縫透出一絲泛青死白色光亮。沒有人從那道門走出來。我嚇得全身無力癱軟,轉身跑開,剛跑上一段路,氣喘噓噓停了下來。躺在治療車上的嬰兒,被遺留在原地。該怎麼辦才好?我反覆思索,強穩住身體回頭,深吸了一口氣,慢慢往幽暗的長廊走過去。
太平間裡,除了天花板一盞白光照射蹲在地上的老先生外,其他地方很陰暗。不知道屍體會不會怕黑暗?環視四周,鑲嵌在牆壁上的金屬櫃子整齊排列,從外觀大小形狀相同的每格櫃子裡,無法辨識屍體的身分位階、個性脾氣,善良或是有一顆險惡的心。無論血型、星座,漂亮或醜陋都不需要被分析比較。也許純粹當屍體比當人好。
在老先生眼前躺著斑白髮絲的老人,表情僵硬固定,嘴巴張得好大。由於牙齒掉光了,使得上下顎無法閉合。老先生用紅色塑膠繩子套住白髮老人的下巴,再沿著兩頰往上提拉,嘴巴慢慢被迫閉上,接著,老先生將紅色塑膠繩子繞纏過白髮老人頭頂,連續幾圈緊緊纏住,確定嘴巴再也打不開,便在白髮老人耳朵旁打個死結。我站在門口驚訝看著眼前一切。喊了老先生幾聲,他沒有聽見。老先生拿起攤在地上的化妝品,取出粉撲,為老人上妝。老先生動作熟練,不久,老人原本蒼白僵硬的臉透露淡粉色光采,但模樣卻比未上妝前有著更多死亡的氣息。我又喊了老先生幾聲,他依舊沒有聽見,只好躡手躡腳走進屋內站在他旁邊。白髮老人近在眼前,令人害怕。我從來沒有近距離見到化過妝的屍體,下意識拉住老先生手臂,他回過頭眼神鎮定凝望著我,迅速打量我懷裡的嬰兒一眼,從角落取出筆記本立刻寫下幾個字拿給我看。
我立刻明白老先生是聾啞者,隨即用力點頭說,家屬不要了。
老先生往大門方向走,我跟隨在後。他站在門口手指向廢棄物處理區,嘴巴咕噥咕噥說著,但我一個詞也聽不懂。他又再次指著廢棄物處理區的方向,在筆記本上匆匆寫下幾個字,關上門,留下我站在門邊。
來到燈光昏暗的廢棄物處理場,和太平間比較起來,這裡更加陰冷令人感到恐懼。或許是沒有老先生在場的緣故。我想著老先生筆記本上幾個潦草字跡,漆黑中依循指示,很快找到併排在一起的垃圾桶。它們的蓋子與桶身,各自標示不同名稱。
非感染性可燃廢棄物。
非感染性不可燃廢棄物。
感染性可燃廢棄物。
感染性不可燃廢棄物。
我打開每只垃圾桶,除了一般常見的紙張類物品,醫療用沾血沙布棉墊,可樂瓶、玻璃瓶等等,沒有任何嬰兒躺在其中的垃圾桶裡面。
嬰兒屍體是屬於感染性垃圾,還是非感染性垃圾?可燃還是不可燃?
為什麼死掉的嬰兒要放在垃圾桶,而不是躺在太平間的櫃子裡?
我不斷反覆想,會不會是老先生搞錯了?
抱著嬰兒迅速返回太平間,但門內燈光已經暗了下來,門也緊緊鎖上。
眼前的嬰兒應該送到什麼地方?回到病房區,我停在亮著昏暗燈光的走廊上思索。一只垃圾桶立在走廊盡頭,不知不覺我走向前打開它,一陣惡臭撲鼻而來,這時,穿著醫院病服的人經過我身旁,瞥了我和嬰兒一眼,又低下頭拖著蹣跚步伐離開。
我害怕地蓋上垃圾桶,抱著嬰兒急急回到婦產科病房。在護士專用更衣室門前,停下腳步猶豫了一會,推開門進入狹窄室內,打開貼上自己名字的置物櫃,把堆放在裡頭的皮包、衣服、幾本醫學書籍、同事送的彌月蛋糕、鏡子、梳子全部拿出來,再把嬰兒放進置物櫃裡。嬰兒的身長比置物櫃高,塞不進去,門也無法關上。我按住嬰兒的頭使他身軀稍微往下彎曲,然後才勉強把嬰兒放進去。在嬰兒傾斜跌落到置物櫃外時,快速關上鐵櫃門。啌,一聲響亮撞擊聲,從身後的置物櫃裡傳出來。我快步奔跑到護理站,等待交接班的護士正在聊天。那位令我畏懼的學姐,看了一眼手錶抱怨,我支支吾吾回答,去了一趟太平間。在場的人都嚇了一跳。
這麼晚了,妳怎麼敢一個人去太平間?她們異口同聲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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